落入塵埃的英雄

　　我的一個叔叔，參加過自衛反擊戰，搞偵察，榮立過三等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叔叔不是從戰場立了功回來才成為英雄的，在我心中，他從來都是個英雄人物。叔叔是我父親的表弟，其實只大我五歲，和我算是一代人。自小，我就覺得他健壯、英俊、高傲、氣宇軒昂，符合我心目中英雄人物的形象。我小的時候，叔叔常帶我出去玩。那時叔叔也不過十多歲，才上初中，但所有的男孩，包括比他大得多的，沒有一個不敬畏他。我也奇怪，叔叔總能在所有人面前保持他的傲氣和威武，總是目光炯炯，讓人不敢逼視。或許，這就是英雄自小具備的特質罷。叔叔打小就不是一個安分守紀的主兒，從不好好念書，就愛舞槍弄棒，結交朋友，惹是生非。我那時愛看《水滸》的連環畫，覺得這就是好漢行徑。

　　叔叔當兵前就成為英雄的史實，並非我孩童的臆想，有在我家中廣為傳頌的事實為證，而且證人都是家裡的權威人士：我父親和三奶奶（叔叔的母親）。因為叔叔太過惹是生非，在學校里朋友太多，樹敵也太多，所以老是逃課跑去玩耍，跑去玩又老是打架，難得在教室露面。三公（叔叔的父親）很擔心他出事，決定把他送到我姑姑工作的山區小鎮去念書，以遠離他賴以鬧事的環境，希望他能從此改過自新。叔叔在我姑姑那兒也沒安心念書，常常扒車下縣城去玩耍。有一次叔叔搭我父親一位老朋友的貨車下縣城。車廂上裝滿貨物，叔叔坐在上面。父親的朋友不知怎麼惹了一個街痞，那年輕人吵嚷起來，要動手打人。叔叔見狀，呼地從車頂躍下，落在街痞面前，那年輕人立即啞聲不敢再吵。事情方才作罷。父親的那位朋友後來不止一次地對我父親讚歎，你那兄弟，了不得，了不得！跳下來一聲不吭，就把那人嚇傻了。要不是他，我可要慘啰！那年叔叔才15歲，念初二年級。

　　我姑姑經常幾天找不到他，急得不行。後來三公也沒轍了，只好讓他輟學到城裡去打工，干建築學泥工。叔叔讀書不成才，幹活學手藝到倒挺有靈氣，又能吃苦，師傅們都很喜歡他。他十六歲那年，有一天收工從城裡騎單車回家，經過一段荒野的路。那裡發生過好幾起搶劫事件。叔叔經過那裡時，天剛擦黑，突然從路邊躥出兩個人來，拉住叔叔的單車使勁一甩，叔叔連人帶車跌進麥田裡，褲子跌破了，膝蓋也跌出了血。英勇的叔叔爬起來就和兩個強盜搏鬥，將他們打退，一瘸一拐地扶了單車騎回家。這段經歷是叔叔自己和我講的，他說，其實我也沒打贏，打個平手，只是拿不下我，他們自己做賊心虛跑了。可見叔叔沒有自吹自擂，誇大實事的習慣。事件有三奶奶為證，後來三奶奶說，那天下午我心就跳得慌，總焦着點兒什麼，可又說不上來，天黑果然出事了，志強（叔叔的小名）一頭一臉的土，褲子撕爛了，血乎乎的。我當時就嚇哭了。他還說沒事沒事。人家搶他，又不是要他的命，不就是要他的單車手錶和錢嘛，就給人家得了，他身上又揣得了幾個錢呢？我的天，讓人家打成這樣！

　　所以，我自小認定叔叔是個英雄好漢，不光有我自己對他英雄氣概的切身感受，而且有根據，有事實。

　　後來，叔叔當了兵。分到部隊沒多久，就被首長看中，調到團部當警衛員，上戰場前又去了特務連。特務連就是偵察連，我們總喜歡叫特務連，覺得這樣更神秘，更有傳奇性。後來叔叔就上了戰場，搞偵察。叔叔上戰場的情況我了解不多，但那時我總認為他會幹出驚天動地的事業來，因為我覺得他本來就不屬於平凡的世界而是屬於傳奇的。三奶奶她老人家卻不這樣看，天天磕頭念佛，只盼兒子能平安回來。能平安回來就好，三奶奶總是念叨。現在我當了父親，能夠理解三奶奶的心情了。但那時我從不只想着叔叔能平安回來，我想他成為英雄，當了連長團長甚至師長，率領千軍萬馬凱旋歸來，騎着高頭大馬，高大威猛，威風凜凜。那才是我心目中的叔叔，心目中的英雄。

　　後來叔叔如三奶奶所願，手腳齊全地回來了，還立了個三等功，據說是殺敵一名記的三等功。我覺得才殺敵一名，太不像我叔叔了，我叔叔應該是殺敵如麻所向披靡。但事實就是如此，叔叔退役了，工作也沒撈到一個，說農村戶口要榮立二等功才安排工作。當然我還能從叔叔的退役找出一點傳奇的素材，據說叔叔退役部隊是不放的，說他在軍隊很受首長的器重，馬上要提幹了，是三公腦筋老，硬要他回來繼承袓業——所謂祖業，不過是一間舊瓦房，巴掌大一塊田地。三奶奶怕再生戰事，兒子又要上戰場，硬要在地委工作的大女婿以地方名義和部隊聯繫，部隊才放叔叔回來。我不知道是否確有其事，但我相信叔叔在軍營受重視是一定的，像他這種漂亮、誠實、又英勇無畏的年輕人，哪個首長會不愛呢？連我父親都感嘆說志強要是不回來，現在至少是個正團，回來卻苦了。

　　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心目中的英雄還是解甲歸田了。叔叔回來后，仍然那樣帥氣、威武、英俊瀟洒、朝氣蓬勃，但從來不惹是生非，不打架了。

　　說不打架也打了兩次，一次是見義勇為，出手幫助一個受欺負的女孩子，打了五個小流氓。另一次是為了他當時的女朋友，現在的媳婦。叔叔退役后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人才出眾，又是戰鬥英雄，贏得無數女孩的芳心，提親的人讓三奶奶都應酬不過來。但叔叔誰也不愛，就愛鄰村的女孩玉鳳。玉鳳非常漂亮，追求者很多，叔叔一回來，就鎖住了她的芳心，兩人很快好上了。那時，姑娘們最瞧不順眼的是玉鳳，小伙們最嫉妒的就是叔叔了。於是有一晚叔叔和玉鳳看電影回家時，就有十來個小夥子跟着兩人，到了僻靜處就來尋釁鬧事。叔叔把打頭那人一腳踹進河裡，其餘的都作鳥獸散了。我哪能打得過這麼多人，叔叔說，他們怕我，都不敢動。

　　叔叔和玉鳳結婚，生兒育女，吵吵鬧鬧，為生計奔波，英雄的叔叔也就漸漸變為平凡世界里的叔叔了。叔叔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很出人頭地，只有他還呆在農村老家，日子過得普通。後來跑了兩年生意不成，就把女兒放給三奶奶，兩口到深圳投奔二姐蘭仙去了。蘭仙丈夫當兵留在了深圳，如今是一家合資企業的廠長，蘭仙在街道辦事處工作，兩口都收入頗豐，廣結人緣，很有些根基。

　　叔叔在深圳先是給一位老闆做保鏢，因不願為老闆充當打手欺負弱者而辭職，打了不少短工工，後來當了碼頭裝卸工頭。在碼頭接觸客商很多，信息也靈便，叔叔順便也做點小生意。叔叔人誠實，客商們和他關係不錯，願意幫他，常給他小量貨物去經營，經過幾年的打拚，漸漸積攢了一些本錢。有了點錢，但叔叔並不幸福。謀生的艱辛自不用說，更要命的是漂亮的玉鳳是個蠻橫無禮的女人。她無論到哪裡打工都和人相處不了，經常和工友吵架打架。後來叔叔就讓她在家料理家務。她又認為丈夫有錢了，該享福了，就整天逛逛街買買衣服，美容美髮，過起闊太太的生活，到處炫耀咱們現在有錢了。最讓叔叔為難的是她和蘭仙也相處不好。蘭仙為了讓叔叔在深圳立住腳，操了不少心，見玉鳳到處和人鬧矛盾，勸了幾句，玉鳳便不依，說她向著外人；後來蘭仙見兄弟稍稍掙了點錢，玉鳳就闊綽起來，忍不住又勸了幾句，玉鳳就徹底翻了臉。玉鳳每天的工作除了料理家務，便是編排蘭仙或某人的不是，開導一下，又要和叔叔吵，弄得叔叔很煩惱。後來玉鳳又生了兒子，兒子要上學，在深圳費用太高，就帶著兒子回老家。叔叔已在老家城裡買了一套房子，三奶奶打理着。玉鳳一回家，就把三奶奶鬧得住不了，逃到大女兒蘭麗家去了。叔叔聞訊在電話上規勸玉鳳，玉鳳又大吵一場。叔叔打電話請三奶奶回去住，說我是您的長子，沒盡過一點孝，您跑到大姐家讓別人怎麼看我。三奶奶顧及兒子的臉面，忍氣回了家，玉鳳雖然不吵不鬧，卻教兒子用鞋去擲奶奶，轟她走。三奶奶見孫子這樣，雖知道是玉鳳所教，但還是傷心不已，哭着又去了蘭麗家。叔叔知道了，又打電話來找。三奶奶說，算了，你們自己好好過日子，饒了我吧！叔叔打電話向玉鳳提出離婚。玉鳳撒橫說，你要跟我離，我把你的老母，兩個孩子，姐姐妹妹，姐夫妹婿，一家人全弄死。你信不信我做得出來？叔叔沒轍了。

　　叔叔和我父親感情很好，每次回老家都要來和我父親坐坐，聊上大半天。我不知道他們聊些什麼。我雖然和叔叔年紀相差不大，小時候也常和他玩，但他總把我當小輩看，見了面從不說正事，只教我演練功夫，成家后功夫也不練了，我們之間就沒多少話。父親常對我說，你志強叔命苦呢！我也從親戚口中零星地聽到叔叔的情況，我想叔叔的苦楚大概是無處言說，只好每次回來都向我父親倒倒。父親說叔叔有一次都掉淚了。我心中如此英雄的叔叔都會掉淚，我幾乎不敢相信。

　　今年春節，我帶兒子柏翰回家看奶奶和父親，正遇見回老家過年的叔叔和他們閑坐聊天，叔叔眼晴有些紅。我不忍看到叔叔的淚水，打過招呼后帶兒子出去玩了。

　　叔叔走後，我第一次有意詢問叔叔的情況。父親說，叔叔讓家事弄得很傷心，覺得對不起三奶奶，但又拿玉鳳沒辦法。這些都是小事，父親說，——在父親眼裡，任何家事都是小事，只有面對社會的事才是大事——主要是叔叔經歷了他人生中最大一次挫折。

　　原來，叔叔有一次做生意失敗，把錢都賠光了，還欠了不少債，多年努力，都付諸東流，心理一下子幾乎崩潰了，甚至想到了死。

　　戰場上的槍林彈雨都沒有讓我感到過這樣的恐懼，天天面對死亡、面對敵人和戰友的屍體都沒有讓我感到過這麼絕望。那時我都沒想到過死，只想着一定要活下去。可這時，我卻有了死的想法。父親說叔叔講到這裡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在父親的講述里，我彷彿看到叔叔孤單絕望的身影在深夜的街道上飄零。十年打工的辛酸一齊湧上心頭；十年的艱苦奮鬥一朝成空。一切努力都白費了，一切希望都沒有了。人活在世上到底為什麼呢？為了老母，可老母在自己家呆不下去了；為了孩子，可自己對孩子、特別是對女兒沒盡過一點為父的責任；為了妻子，可妻子蠻橫無理，絲毫不為他考慮，他們已沒有一點感情。他現在變成了窮光蛋，幾乎一無所有了，他真不敢想象自己不再是搖錢樹了，玉鳳會怎樣；也不敢想象今後如何來撫養兩個孩子，如何供養他們讀書；更不敢想象如果玉鳳不能承受這樣的日子，會怎樣絕情地對待孩子，特別是女兒——玉鳳重男輕女，平日對女兒就特別狠，經常打得女兒不敢回家。他太了解她了。叔叔想着，幻滅感攫住了他，他想到了死。怎麼去死呢？一輛的士駛過來，停在他旁邊。叔叔上了車。司機問，先生去哪裡？隨便把我帶到什麼地方都行，叔叔說。司機拉着叔叔在街上轉啊轉。叔叔看着這美麗的城市，淚水就出來了。司機感覺叔叔有些不對勁，但他什麼也不問，只是載着他繼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駛。時間已是凌晨，車駛到了蛇口。叔叔看到一個環衛工人開始掃地，凄清冷寂的街上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長。叔叔的眼淚就又下來了。想不到現在還有人在辛苦勞動，還有人比我苦，比我難，而且她還是個女人。我是個男人，是從戰場上歸來的男人，不過是虧了點錢，就想到了死？我還有老母，還有兩個孩子，他們都需要我呢！我竟然想扔下他們去一死了之。叔叔一激靈，慚愧起來。敵人的子彈沒把我打死，地雷沒把我炸死，難道這點錢就把我壓死了？人生也是戰場呀，我不能倒下！清醒過來的叔叔讓的士送他回住處。叔叔又重新振作起來。

　　借給叔叔錢的是幾位老闆，和叔叔關係不錯，聽到叔叔的不幸，都打電話來慰問，並表示不用他還錢了。叔叔一 一謝絕了他們的好意。不到一年，叔叔就把債還清了。叔叔更加受到朋友的尊敬，有生意都願意關照他，情況漸漸好起來。現在，只有家務事是叔叔最頭痛的；沒辦法，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

　　聽完父親的講述，我心裡很複雜。我慶幸自己沒有看到叔叔的眼淚；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但我知道，無論多麼了不起的英雄，也要面對平凡的生活；過完平凡的一生，不見得比當英雄容易。

　　或許，一個英雄去適應平凡的生活，本來就要比普通人困難。或許，叔叔這個英雄，根本就是我自小在心裡臆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