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M版  分類:愛情小說  編輯:pp958

  一.這端告別,那裡相遇1.這夜,煙火璀璨。陣陣爆破聲撕裂深夜的靜謐,迸出擴張的光亮,在沉寂中映着他們神情各異的臉。模糊的面目在斷斷續續的明亮里變得更加的模糊。紅,黃,藍,綠,紫,各種彩色的火光閃了又滅,悄無聲息地在嗆人的硫磺味中墜落。像稍縱即逝的流星,衝撞到不為人知的一角自我毀滅。毀滅,是靈魂爆炸的聲音。河面倒映着變幻的絢麗。煙火的殘像盛放於水底,像孕育於流動的血液中綻開的玫瑰。染着詭異的曖昧的腥紅。迷人的芳香滲入肌膚的每一細胞,活躍着憂鬱的快樂。然後遍體芬芳。他看者她被長發遮蓋的半邊側臉,沉默。她是今夜的煙火,神秘,炫目。但熬不到天明就銷滅。尋找,只能發現遍地殘留的狼藉,揣測這裡曾經有過一場迷人的煙火。用一朵花開的時間。我比煙花好看嗎?她抬頭看着半空,輕聲問。你比它好看。真好聽。我說的是實話。我也是。你不覺得它的聲音很好聽嗎?“嘭”的一聲,飽滿,低沉,渾厚。像野獸的怒吼。讓人膽顫心驚。不知道它會在哪一秒頓響,興奮又害怕地等待,彷彿等待一場註定而又突如其來的劫難。我們都逃不掉。她笑着轉過身看他。這溫柔而健康的男人,有着寬闊飽滿的前額,高挺的鼻翼。眼神執着而乾淨。她直視他,看開着他黑色瞳仁里的煙花。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就註定要承受你這場劫難,是我逃不掉。他伸出白皙而修長的手,覆上她瘦削的臉頰,摩娑着她乾裂的唇瓣。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不記得了。她依然淡淡地笑着。我記得。記得很清楚。他蹙着眉,感覺不到她的存在。這種虛無縹緲,即使在彼此不過一厘米的距離時,都一直強烈着。伸手,碰觸到的只是身體,沒有靈魂。對他,告別。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條死路。是么?那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她看着他,眼神撲朔迷離,穿透了他眼中彩色的絢爛,穿透了燃燒的蒼穹,穿透。你說,可以為我調杯酒嗎?2.可以為我調杯酒嗎?他轉過身,看見一個帶着病態的女人,不施粉黛,黑眼圈。憔悴得滄桑。沒有光澤的頭髮很隨意地往左邊扎束,系著條白色的細帶。麻煩你再說一遍,我聽不清。為我調一杯酒。她徑自坐在吧台前的坐椅上,玩弄着桌面的一隻透明的玻璃杯。翹着腿。她的腿很長,但左腳上有一條疤痕,從膝到腳踝。他靜靜地注視了她許久,才開始調酒。音樂在一片叫囂聲中沸騰。年輕的身軀張牙舞爪着,放射出他們特有的熱力。她喜歡那些活潑開朗又不造作的孩子。喜歡在他們身邊聽聒噪的聲音,感覺自己還活着。它叫什麼名字?三十分鐘后,他把一杯藍色的液體放到她面前。透徹純粹的藍色,直在她心裡晃蕩。你改?我?對,它是為你而生的,唯你才有賦予它名字的權利。她輕笑。端起酒杯在手裡旋轉了幾下,看着藍線邊緣細碎的泡沫,一個連一個地爆破。她聽見了它們裂開的聲音,很微弱。仲夏,它叫仲夏,我好像看到了陽光。她放下杯子,抬起頭。不嘗嘗它的味道?他問。她搖搖頭。不喝,我就可以想象它的滋味。甜,酸,苦,辣,或者其他。我不想它被一種單調的味道束縛着。她靠近了杯沿,深呼吸,陶醉在它的獨特香味中,閉着眼。不知什麼時候,她趴在冰涼的玻璃櫃面上睡著了。手肘打翻了旁邊的那杯仲夏。酒液傾倒在桌上,透着淺淺的藍,帶着若有若無的清香。她的容顏映在玻璃里,彷彿透明。他沒有叫醒她。半夜,她自然醒過來。頭髮有點散亂。你醒了。他說道。抱歉。她的動作顯得些許慌亂,像犯錯的孩子。沒關係。你的店幾點打烊?凌晨兩點。已經過了。你是最後一位客人。我該走了,把帳記上。她站起身離開,一瘸一拐地走出店門。光着腳。生命中的相遇,用穿越的目光才能看透。他想到她會瘸腿走在大街上,懵松的半合著眼,臉似笑非笑。他不自禁地走出門口,路燈下格外冷清,不見她的身影。你找我。坐在牆角的她看着他,輕輕地說。被光線模糊的雙眼,看不清他的外貌。但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她渴望溫暖。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好。她扶着牆壁吃力地站起身,腿已經麻痹了。你會留下來陪我嗎?你相信我?不。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會。謝謝。我累了。她把話說完,便靠在他左肩,合上眼。她真的累了。她的房子很大。床也是。她是一個活着的死人,一具沒有思想的軀殼,機械地存在。只等着體內的零件因廢棄而生鏽,糜爛。最後被滋生的細菌侵蝕,或者在潮濕中發霉。變成一灘臭水。但她也有夢想。她想飛。飛。赤裸裸地在天空上飛。沒有起點,也沒有終端。就一直那樣飛着,笑着。她的長發會輕舞飛揚,她的聲音會恣意流淌。這是唯一一件她可以想着去做的事。3一聲巨響,他抬頭。那被煙火擦亮的天幕,緊緊罩住整個城市。他們拚命地齊聲倒數着,十,九,八……二,一。新年快樂。身邊陌生的面孔笑着互相祝賀。她突然也笑了起來。她渴望自己是一團火焰,在這寒冷的黑暗中恣意燃燒。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釋放能量。即使灼人的溫度把她燒得面目全非,甚至化為灰燼。新年快樂,郁果。他擁抱着她,喚着她的名字,在她耳邊低聲說。新年快樂,阿奇。她把臉埋進他的衣襟里,微微地顫抖着。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味。如果她再自私一點,就會放任自己在他壯闊而溫暖的胸膛間沉淪。永生不離開。直到兩人風燭殘年,他再沒有力氣去擁抱她。告訴我你會快樂,否則我不能讓你離開。他緊緊地抱住她,溫熱的眼淚滑過面頰,滲進她的皮膚。我會快樂的。一定會。你也會。很久很久,他終於放開了她。看着她轉身離去,穿過擁擠的人群,消失不見。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輪迴。這端告別,那裡相遇。4她是一個穿着和服坐公車的女人。一件很普通的日本和服,粉紅色的櫻花圖案。她用手提着窄窄的裙擺,提起老高。露出一雙勻稱修長的腿。但左腳,從膝蓋到腳踝,有一條褐紅色的疤痕。猙獰,和凄艷。光着腳。左袖是一大片暗紅。血凝固后的顏色。每天凌晨五點三十一分,她就穿着它站在廣告牌下等早班城巴。天還未亮。因為深秋,冷空氣早已入侵城市的每一處縫隙,很悲涼。路兩邊古老而高大的樹木,葉子掉得精光,赤裸裸地暴露着灰褐色的樹杈。在蕭瑟的季節里沉默地延續着生命。蓄勢待發。密集的建築上空,零散地連接着幾根破舊的電線,有的甚至斷落。冷清的大街,連駛過的車輛也甚少。大多數人正躲在柔軟的被窩裡,做着遊離的夢。慵懶而舒適。路燈光黯淡得叫人沮喪,灑了一地昏黃。在光線的透射下,似乎可見她粉紅的血管。女人耐心地等待着,像尊雕塑。一動不動,臉上似笑非笑。 她該是那種出生於小資家庭,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溫柔婉約,談吐優雅,舉止大方。嫁給一個疼愛她的優秀男人。偶爾約幾個朋友喝茶,聊些瑣碎的事。然後還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一陣風掃過。女人連連打了兩個噴嚏。東方漸漸泛起一片魚肚白。六點零五分。車子準時到達。她上了車,跛腳走向一貫的位置。出乎意料的,那裡坐着個男人。束着長發,穿一件白襯衫,最頂的兩顆紐扣鬆了開來。合著眼靠在背墊上。看得出來,他很睏倦。也許剛在公司通宵完成工作,或跟朋友消遣達旦。她知道自己不該去打攪他。可她習慣那座位。司機突然發動車子。女人抓不穩扶手,一下子撲到他身上。他醒了,皺皺眉睜開眼。眼神深邃。她不停地向他道歉,神情慌亂,問他能不能把位子讓給她。你有病。男人看着她,面無表情。他的唇很薄,說話時只是微微張開。她先是驚愕。很快恢復了自然的表情,笑着說,對,我有病,而且很糟糕。她沒有化妝,蒼白的臉,蒼白的嘴唇。聲音嘶啞。他不說話,起身坐到後排。謝謝。她回頭朝他道謝。過了幾站,車內的乘客越來越多。天已明亮,但仍滲着冷意。他們會用很奇異的目光打量這穿和服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議論或自言自語。也會有人對她表示讚美。女人有禮貌地一一致謝,便不再搭話。大部分時間只是靜靜地望者窗外,臉上始終似笑非笑。身後的男人大概又睡著了。因為她聽見他輕柔的呼吸,平緩有序。車上的乘客上了又落。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擠在一起,還是陌生。他們神情淡漠。無精打采。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來來往往。這裡流轉着一些人的快樂或悲傷,一些人的轟轟烈烈,乾乾脆脆,一些人的零零碎碎,纏纏綿綿。一趟輪迴,車裡又只剩下男人和女人。他還在睡着。她站起身,走到他旁邊輕輕地拍了拍他肩膀。提醒說,先生,到總站了。他再次睜開眼,看着她。像觀賞一株奇特的植物。良久,才移開視線打量周圍,毫不意外自己錯過了該下的站。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下了車。公路上車水馬龍,有股刺鼻的汽油味。擁擠的溫暖敵不過無孔不入的寒冷。他們抖縮着身體匆匆而過,像潮水般涌去。男人到零售店買了罐汽水,轉身,看見她瘸拐着腿走過對街。他看清了她的腿。那道醜陋的疤痕把她僅剩的美麗破壞得淋漓盡致。不留餘地。女人站在街上,神情自若。他走到她旁邊,拉開汽水蓋,仰頭就倒。冒泡的液體通過食管滑入胃裡,翻騰,被消化,吸收,她看着他問,你要回去?我過站了。他注視着車子駛來的方向。我是不是該早點叫醒你?不需要。男人隨手把汽水罐丟在地上。“哐”的一聲,灰色的液體被震蕩得灑了一地,不停地冒着小泡沫,發出吱吱的聲響。他毫不猶豫地上了車。透過蒙塵的玻璃窗和空氣,似乎看見她被扭曲的臉。車子緩緩移動。等等——女人突然喊着跑上來,窄窄的群擺讓她無法大步行走,而且她還斷了條腿。他眯着眼,看着倒後鏡里奇怪的女人。穿和服,坐一早上的公交車,發獃,光腳在街上跑。車子戛然而止。她站在車門前,放心地舒了口氣,笑容燦爛。像個孩子。她上了車,張望。然後坐到了他旁邊,還喘着氣。怕你又在車上睡着,忘了下車,所以跟着來了。你告訴我哪一站下車,我會叫醒你。你看上去很累,要注意身體。你得了什麼病?他問。精神病。睡吧,你真的累了。車外人潮洶湧。午後的陽光鑽進了車子,滿室金黃。她撫摸着他熟睡的臉,在陽光里淚流滿面。二.已知的與未知的5它曾經肆無忌憚地綻放於清澈的冰水裡,無論是白天或者夜晚。奶白柔潤的花瓣,化成乾枯的灰褐。像一具具被抽干血液的枯屍。了無聲息地凋謝在長梗頂端。無法想象在盛開與枯萎之間往返的故事,以及在開始與終結之間流過的時間。只是五天。室內的人堆,連同空氣和音樂,雜亂地沸騰着。他們像一條泡在開水裡的魚,忍受不住灼熱而掙扎叫囂。即使筋疲力盡。身體與身體的摩擦,夾着各異的體味,融進濃烈的香水味中,熬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她的視線從枯萎的百合花移到他身上。他是一個安靜和乾淨的男人,即使混在這樣喧鬧激越的地方。只是謀生的工具的而已。她喜歡他這樣回答,喜歡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來很久了?他調好一杯仲夏,放到她面前。事實上她從來不喝。剛到。你很忙。她笑着說。昨天晚上她失眠了,換了好幾個姿勢,嘗試聽着自己均勻而緩慢的呼吸入睡。但失敗了。然後乾脆走出陽台,站着到天亮。還好。過了這季度就清淡了。你昨晚沒睡好?想着你今天回來,興奮,睡不着。她開玩笑說。他到日本出差的幾天,一直給她發郵件,談些瑣碎事。說他很喜歡日本的和服,在店門口一站就是大半天,想着她穿起來一定很美。她看着冷硬的文字微笑。他不知道她父親是日本人。她有一件和服,粉紅色,印着櫻花圖案。那是父親送母親的生日禮物。她回了一封信。我想你。然後,他就回來了。他說,你真可愛。從來不會有人用可愛來形容我,聽起來滑稽可笑。像在公廁里擺了盆鬱金香。因為他們沒發現。而且你不需要把自己當成公廁對待。我絕對不會愛上公廁的。你的表白?似乎有點不堪入耳。他看着她,只笑不語。被侵蝕的靈魂殘缺不堪,如同巨浪席捲拍打的礁石,粗糙不平,最終被時光的空虛毀滅。他知道他救不了她。阿奇,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和機會。出生,成長,然後死亡。命運早早被控制。我們在殘缺里尋找圓滿,該慶幸還是遺憾?我們都太渺小,不值一提。閃爍的燈光打擊在她蒼白的臉上,變成一灘灘零碎的明亮。她的眼睛覺得痛了,突然想起了母親。那可憐的女人。讓她又愛又恨。她穿着父親送她的和服,死在床上。屋頂漏水,浸着她被血染紅的袖子,蔓延。一朵紅得觸目驚心的玫瑰開在她身上,很美,很美。你不快樂。他抱住她,輕輕地吻着她的髮鬢,她身上有種詭異的幽香。這寂寞的女人,遊離着餘生的時光,不想靠岸。哪怕被暴風雨吞噬,淹沒。我們結婚,好嗎?她伏在他肩上,笑。微笑,笑出了淚。阿奇,別這樣。我很好,我有我的快樂。你那所謂的快樂會殺了你,知道嗎?不。我愛他,想他。日以繼夜,瘋狂地想他。我是真的快樂。沒有誰救得了我,我也無法自救。放肆的音樂遮掩了他們的聲音。夜晚的孤獨來襲。萬家燈火,沒有他們的溫馨。一定會有些流離失所的人,在歡聚的時刻獨自街頭買醉。這是生活,並非所有人都能苛求美滿。你在折磨自己。如果這是種折磨,我希望被折磨至死。她眨眼,流連的淚被擠出眼線外,重重地掉在地上。她聽到幸福破碎的聲音,來自無名的角落。帶着孤寂而頹廢的清香。阿奇,帶我去看場煙火吧。記憶中的那朵煙花,已經碎得不成片段。有那麼一個女人,穿着白色的連衣裙,拉着女兒的手,站在繁榮的街頭看煙花。“嘭”的一聲,照亮了大半個城市。媽媽,爸什麼時候回來呀?快了,煙花開完之後就回來。女孩征征地看着天空,煙花開了一朵又一朵。她希望開的每一朵都會是最後的。但她站了很久,看得累了,倒在母親懷裡睡著了。你會離開,是嗎?他問。是。總有那麼一天,他和她擁抱着告別。也許在喧鬧的大街,或者冷清的小巷。身邊經過一些彼此都不認識的人。然而某天,他們會相遇。也許在喧鬧的大街,或者冷清的小巷。最終重複着他和她擁抱着告別的情節。 這是已知的被註定的宿命。6她就這樣遇見他了。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仲夏。在校園那條狹窄的長廊,她穿着來不及更換的白色舞裙。額上的汗珠在金色的陽光中蒸發,融化了臉上的妝容。光着腳,跑過他身側。周圍出奇的安靜,她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喘氣聲,一下下在耳邊回蕩。別怕。她的手被抓住。她停住腳步,站在原地。感覺到他的目光穿透她的身體。她相信感覺甚於真相。他是個致命的男人,聲音低沉,渾厚。或者不英俊,但有着薄薄的嘴唇。說話時只是微微張開。他在叫她別怕。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粗糙。傳遞着沉重的溫暖。謝謝。她沒有回頭,抽開手跑着消失在迂折的長廊盡頭。她相信她還會和他相遇。憑感覺或者是非理智的,但她習慣。一個星期後,她繼續上學。走上早班城巴,看見一個穿白色襯衫的男人,鬆開兩顆紐扣。感覺告訴她,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束着長發,很黑很亮。他看着她,目不轉睛地。嗨,等我。她笑着跟他打招呼,坐到他旁邊。從背囊里取出一個肉鬆麵包和一瓶酸奶。我叫菊樹樊,攝影師,今年二十七歲。找你當我的模特。他淡淡地說。好。她咽下口麵包,把奶盒子扔到地上。拍拍手,滿足地笑着。你叫什麼名字?忘了,我記性不太好。白野真。我給你名字。好。她靠在背墊上,閉目養神。自言自語着,今天天氣真好。他轉過身,看着她。很久,然後伸出手,抹去她嘴角的麵包屑和奶漬。他喜歡她嘴角左邊的那顆小黑痣。指尖掠過的皮膚,激烈地燃燒。她愛他。早在相遇那一刻。這是真的,她從不懷疑感覺確定的事。你想哭。看着她顫動的睫毛,他看到了眼淚。我媽媽死了。在我看見你那天,她在家裡割脈自殺,終於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她睜開眼,微笑着。語氣輕描淡寫,目光遊離。她望出窗外,哼着輕快的調子,抖着腿。她有一雙很漂亮的腿,修長,直立。天生的舞蹈精靈。窗外的天空藍藍的,漂浮着些模糊的雲朵。夏末的痕迹,輕輕隱蔽在綠蔭之下,散發著古老的墨香。他注視着她的側臉。擴張的毛孔滲出細細的汗液,閃着白色的光。看穿了她佯裝堅強的軀殼下,只是一具脆弱得不堪一擊的靈魂。找不到棲息的墓地,不斷浪蕩。世界彷彿在旋轉,外面的建築在晃動。她死死咬着下唇,毫不知覺血從裂口處溢出來。在失去知覺之前,倒進他懷裡。她發燒了,昏睡了幾天。說著些模糊的話。有的人,只會在夢裡哭。醒了以後,便什麼都不記得。他煮了杯咖啡,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出寂靜的聲音。冷氣開得很大,房間涼嗖嗖的。她蜷縮着身子,手腳冰涼。夏季最後一場暴風雨過後,她的病好了。在遇見他之前,她只是想着完成母親的心愿,以最好的成績在舞蹈學院畢業,然後當個老師,嫁給一個疼愛她的丈夫,平淡地過一輩子。這是母親要她過的生活,只需服從。她太愛母親,捨不得背叛她。如果沒有遇到菊樹樊,如果母親沒有死。那麼一切,會很簡單。很簡單。7。爬到我肩上。他駛着機車,大聲喊着。她站在機車後座,逆風。一輛輛巨型的客運在她身邊呼嘯而過,震耳欲聾的車鳴聲撞擊着她的聽覺。她想象着被車輪輾過身體的感覺。也許會死去,那種痛,撕心裂肺。你怕?他的聲音飄進她耳里。不,不怕。一點也不。她微笑着抬高了左腿,踩在他肩膀。風打着臉,她的腿發軟了。在顫抖。身後閃爍的燈光讓她頭昏目眩。突然,一股強大的衝力直接把她拖到後面,站在後座的腳跨了出來。她抓不住他的肩膀,被拋到柏油路上撞向鐵杆。菊樹樊連同車子擦過地面。但她來不及看清楚,便暈死過去。她摔斷了左腿,在醫院躺了半年。然後出院。他比她幸運,只是外傷。他承擔了所有的治療費用,但沒有來看過她。哪怕一次。對他而言,她已經等同廢物。回到家,收到了學校的退學通知。她把房子賣了,不值什麼錢。轉到另一所普通職中。這裡離菊樹樊的城市有兩天的車程。逃離。是她僅剩的選擇。離開那間沾了母親血味的屋子,離開她走不上的舞台。離開菊樹樊。他摧毀了她唯一的幸福。她已經一無所有。開學第一天,陽光很好。破落的校舍在淡黃色的明亮中顯了點生氣。她拿着課本拖着腿往教室走去。一路上被人指指點點,她笑。白真野,你以為你逃得掉么?她的笑容頓時僵硬。沒有轉身,是他。是他。時間停頓了好久。她回過神,拚命地走着,沒幾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書本散了一地。她知道身後有着一雙攫人的眼眸,狠狠地穿過她的心臟。四周圍滿了陌生的面孔,說著,笑着。走不動她就爬,但她逃不出他的視線,逃不出被蠱惑的感覺。她逃不掉。我不會傷害你的。他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讓我走。她扯着他的褲管,伏在他鞋尖。沒力氣了。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或機會,你就是其中一個。他蹲下身,撫摸着她的頭髮,像貓一樣愛撫着。他的聲音是迷藥,毒藥。令人神魂顛倒之後腸穿肚爛。這是個致命的男人。她抬起頭。看着他的眼,她認命了。他的笑,他的眉心,嘴角都在笑。笑她不自量力或異想天開。他橫手抱起她,走出了學校。他的懷抱,就是她的葬身的墳墓。她閉上眼,淪陷。淪陷。三.逼近·遙遠8她戴了一副大墨鏡,遮去了半張臉。只有蒼白的嘴唇完全而徹底地暴露在日光下。穿着黑色風衣,一條過時褪色的牛仔褲。頭髮散亂。機場人很多。氧氣不足。昨天晚上她睡得很好。三年來第一次不需用藥入眠,而且,還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穿着和服的女人,凌晨站在廣告牌下等城巴。還有一位赤腳奔跑的少女。她看不清她們的容顏。但夢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得幾乎讓她相信,那是真的。她倚着柱子放下行李袋。這趟目的地是日本,她會穿着那件被母親用血浸紅了半邊袖子的和服,光腳走在日本的大街上。身邊經過一張張異國的面孔,其中的一個,會是她父親。他或許會認得這件和服。這件他曾經送給摯愛的中國女人的衣服。然後思想停止那麼一瞬,看着它。看着她。走上來用日語問她,衣服怎麼來的等等。但她聽不懂日語,只能微笑當作回答。這只是她的想象。事實也許她的父親已經死了。他不會知道有個中國女人為他生了個孩子。不會知道有人等了他十幾年,最後抑鬱成疾而自殺身亡。她喜歡跟每一個陌生人相遇。會有那麼一秒鐘,跟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擦身而過,而彼此並不知道。她喜歡這種感覺。郁果。她轉身,在黑色的視線中看着他朝她走來。阿奇,來送我?她淡淡地笑着。這給你,上機再打開。他看着眼前這個憔悴的人,終於相信。沒有人救得了她,她也無法自救。她接過木盒子。不曉得她會不會記住他。她記性不大好。要照顧好自己。他抱了她,放開。她在飛機巨大的轟鳴聲中睡著了。9 她有了菊樹樊的孩子。懷孕的十個月,她的身體狀況很糟糕。醫生說她不該有孩子,危險性很大。但她堅決要把他生下,像母親一樣。希望孩子能代替自己重生。菊樹樊待她很好。她感覺得到,他愛她。這樣已經夠了。她不在乎他有一個結婚五年的妻子。那女人太傻,婚姻對菊樹樊而言,連個屁都不如。這是她聽說過最荒誕的婚禮。新郎穿着襯衫牛仔褲出席,把戒指砸到新娘臉上,丟下一句話就離開。沒我的事我先走了。如果她是那個女人,一定會拿把刀,或者一刀捅死菊樹樊,或者自殺。想我了?他從身後摟住她,手掌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聞着她獨特的發香。樊,他叫什麼名字?我們的孩子。菊野。躺在白色的手術床上,她拚命地掙扎,尖叫,那種痛苦從腳趾傳到頭頂,刺激着每一條神經。像踩在無數把刀尖上行走。好幾次痛得昏厥過去,被醫生弄醒。她覺得身上的血已經流幹了,床單紅得叫人驚栗。疼痛撕裂了體內的五臟六腑,她的聲音變得沙啞。當聽到嬰孩哭聲那一刻,她笑了。但不到一個月,她和他的菊野夭折了。10飛機突然震動了一下,她從睡夢中醒來。艙內的乘客失聲驚呼。她望出窗外,青山像潮水般一波波地蕩漾開來。她的家,她的愛人,她的記憶。晃過心底,終於記不起。她打開盒子,看見一杯藍色的液體。仲夏。用塑膠紙密封着。蓋底寫着,我等你。突然想起阿奇說的話。有些東西不能想象,你是害怕真實,所以拒絕接受。為什麼不肯相信,真實會比想象更讓你快樂?摘下墨鏡,她撕開了包裝紙。看着透明的玻璃杯內的水平線來回震蕩。她端起酒杯,移到唇邊。隨着艙內的警鐘頓響,飛機突然失去平衡,劇烈地震抖。杯內的酒液傾倒在她黑色的風衣上,滲透。揮發著熟悉的芳香。杯子從她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她在他們的尖叫聲中聽見了玻璃碎裂時清脆的聲響。他們的臉完全變得畸形,被扭曲的線條猙獰而恐怖。廣播發出緊急訊號,飛機失控地直線下墜,她竟然遇見了最老套的情節。艙內一片混亂,他們跌撞着,哭嚎着。她打量着四周,咯咯地笑了起來。艙門被打開了,逃生的人帶着降落傘跳了下去。從門外撞入的強風肆虐,她的風衣被狠狠吹向身後。她走到了外面。看着動蕩的世界。她張開手臂。往前縱身。身後的人驚呼着。飛的感覺,是她想象中的美好。她的長發輕舞飛揚,聲音恣意流淌。像鳥、風箏、浮雲。她終於不再羨慕它們。風承載着她的身體,幸福的感覺淹沒了她的思緒。她合著眼,似乎睡著了。在做夢。夢見一個束着長發的男人,被尖刀刺穿心臟,渾身是血。一個女人張狂地笑着,破口大罵,菊樹樊,我等了你那麼多年,你還是不喜歡我。那我跟你一起死,我還要等你。菊樹樊?那男人叫菊樹樊。在哪見過?血從他胸口湧出來,他的白襯衫開滿了紅玫瑰,像媽媽,像白色的床單。他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呢喃着不成句的字詞。他在說什麼?在說什麼?他哭了,一滴清淚悄然而下。她睜開眼,四周一片雪白。飛吧,就這樣一直飛着。她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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