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檢待遇

　　一天早上，我開車去辦事，在街邊一個賣牛巴粉的小店吃早餐。正吃着呢，忽然老婆打來電話，說今天天氣有變，她上班的時候順便給我捎了件外套，讓我等會。吃完了牛巴粉，老婆還沒來到，我一邊抽煙，一邊無聊地打量着這個小店。

　　這個店雖小，卻設有專門的收銀員——一位上了年紀的老阿婆。一頭銀髮，戴着眼鏡，瘦瘦的臉上看不到她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慈祥笑容，給人的感覺十分嚴肅。果然，她收錢的時候，態度十分嚴謹。凡是客人遞來十塊、二十塊的鈔票，她接過來先要兩面反覆地看看，用手指仔細地捏一捏，看不出有問題了，然後才放到旁邊的驗鈔機下“過堂”。這兩關都通得過，她才開始給顧客找錢。找夠了，老人再次清點一遍，確認無誤后才把疊得有稜有角的鈔票遞給人家，嘴裡說聲：“請點一下，請拿好！”顧客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連看也不看，一把拿過就走。

　　我前邊坐着一位穿警服的年輕警察，後面是一位殘疾人，兩把拐杖靠在牆上。警察結賬時，一邊擦着紙巾，一邊掏錢包，給老人遞去一張五十塊的，嘴裡笑着說道：“阿婆，這錢是真的，不用驗了。”

　　老人沒理會，仍然把錢湊到眼鏡底下作人工鑒定。警察好像有點兒不高興，說：“阿婆，我是個警察，難道還會拿假鈔來騙人？”

　　老人這回說話了，抬頭瞅了一眼警察，不緊不慢地應道：“小夥子，別跟我提你是幹什麼的。這年頭，好人壞人分不清楚，我誰也不能信，就信我的老夥計。”

　　警察討了個沒趣，不吭聲了，我看見他臉上還紅了一片。老人把他的五十塊送到驗鈔機下，過了。我以為她要找錢給警察了，沒想到，她一扭頭，輕聲喊道：“阿英。”

　　老闆大概是老人的女兒或者兒媳吧，正在往米粉上剪牛巴，聽到喊聲，立即放下手中的剪刀，走過來接過鈔票，仔細地看了幾眼：“沒問題。”

　　老人這才開始給警察找錢。警察一臉尷尬地站在那兒，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似地，不住搖頭苦笑。我一看也樂了：原來五十塊以上的鈔票，老人還要過第三關哩！她其實也信不過機器，最後一關還得請女兒或者兒媳裁定。

　　店裡有幾個顧客看到這一幕，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看這老人一臉嚴肅認真的神情，還有她始終沉着、有條不紊而又一絲不苟的樣子，我猜出來了，這老人以前肯定是某個單位的會計或者出納，用她來收錢，那真是太對口了。

　　過了一會，進來一位長得白白凈凈的中年男人，腆着一個啤酒肚，一坐下手機就響個不停。一碗牛巴粉剛吃完，就急匆匆起身結賬，給的是一張百元的。

　　他看見老人又是看，又是摸，又是捏的，很不耐煩，催促道：“老人家，快點兒哦，我趕着回局裡開會呢！”

　　老人慢悠悠地說道：“不要急，不要急，錢的事最不能急。出了錯，對你不好，我也不好。”

　　中年男人哭笑不得：“老人家，您快點哦。”

　　老人把他的錢過了驗鈔機這一關，扭頭喊道：“阿英。”一看，老闆不巧剛好走開了。

　　老人帶着歉意對中年男人說道：“這位同志，麻煩您稍等一下。”

　　中年男人似乎光顧過這個小店，懂得這裡的規矩，他知道說什麼也沒用，可又確實急，情急之下，突然掏出一個小本本打開遞給老人看：“老人家，這是我的工作證，你總應該相信我了吧。”

　　老人只是瞅了一眼他的工作證，就沖他擺起了手。中年男人直跺腳：“難道我堂堂一個股長，還會拿假鈔騙你？”

　　老人仍然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什麼長都不行，就是省長來我這吃粉，他的錢我也得驗。”剛說話，老闆從外面回來了，急忙過來驗了鈔票，對老人說道：“沒問題。”

　　老人就開始慢騰騰地埋頭找錢。這位股長板起了臉，語重心長地說道：“哎呀，老人家，您一大把年紀了，咋就這麼不相信人呢？你要相信，這個社會上還是好人多的嘛！像你這樣每個人都不相信，那我們的社會還談什麼和諧喲？在您的眼裡，這個社會上難道真的就沒有什麼可以信任的人嗎？”

　　老人已經找夠了錢，說話的時候把動作停下來：“有呀，可不是你。”

　　股長被老人絲毫不留情面的話嗆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後來接過老人找的錢，也不數，一臉不快地走了。

　　我覺得有趣透了，捂住嘴巴，這才沒笑出聲來。就在這時，我聽見後面有響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殘疾人拿拐仗站了起來，要走了。他給老人的是一張十塊的，經過兩關驗證，順利拿到了找回的錢。

　　接着，老婆趕來了，給了我衣服又匆匆趕去單位上班。我看了看時間，已經耽誤了不少，急忙拿出錢包結賬。一看壞了，零錢不夠付賬的，只好無奈地抽出一張百元大票遞過去：“阿婆，不好意思，我也是一百的。”

　　說著，我就做好了耐心等待的心理準備。我想，就算要等半個小時，我也不能多嘴。從前面幾位的結果來看，多嘴只能是自討沒趣而已。

　　可接下來讓我意想不到的事來了。老人接過我的錢，沒有湊到眼鏡底下去看，也沒有刻意去摸捏，居然直接就放到了抽屜里去，然後徑直就給我找錢了。

　　我一下怔住了，想了想，到底忍不住多嘴，開玩笑地問她：“阿婆，你怎麼不驗我的呀？”

　　老人說道：“你的不用驗，我知道不會假。”說著話，我第一次看見她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

　　我一頭霧水，還想問個明白，見她已經把找的錢遞過來了，又想着早點去辦事，就笑了笑，接了錢走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這事繪聲繪色地講給老婆聽。說實在的，能夠在那位敢於懷疑一切的老人手下獲得免檢待遇，我多少感到一些得意。老婆聽罷，不假思索就說：“人家看你停在門口的小車，還有你這一身打扮，也不會相信你會拿一百塊騙人啦！”

　　我連連搖頭，這顯然不是理由。在我前面結賬的人，有警察，有十幾歲的中學生，有當官的，也有打工的，甚至還有一位殘疾人，也照樣要過三關，自己不就是看着像個有點錢的人嗎？憑什麼老人就給自己一路綠燈？老人說得也對，這年頭，好人壞人分不清楚，好人不像好人，壞人不像壞人，沒有什麼人可以光憑外表和身份就能信任的。

　　過了幾天，我經過那家小店，心裡想起這事，剛好肚子也有點餓，就進去吃碗牛巴粉。

　　結賬的時候，我故意拿出一張百元的。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這一回，老人卻沒有再給我開免檢待遇了，認真地執行着過三關的程序。

　　我笑着問：“阿婆呀，上次我記得你說我的錢不用驗的呀，你說你知道我的不會假，怎麼這回……”

　　老人已經把我的錢驗到第三關了——正把老闆喊過來。聽我這麼說，抬起頭仔細打量我一眼，似乎記了起來：“哦，是你這個小夥子呀！哎，對，你的錢不會假，我這就給你找錢。”

　　我更加猜不透了：“阿婆，你怎麼就敢說我的錢不假呢？”老人頭也不抬地回答說：“你心好，是個好人。好人不會拿假錢騙人的。”

　　我奇怪極了，自己的心不壞，這是真的，可她咋的就看出來呢？這時老闆走了過來，似乎也把我認出來了，笑着對我說道：“我媽這個人呀就這樣，管了一輩子賬沒出過錯，她看人也是這樣，心好心歹，從來沒看錯人的。”

　　我仍然不明白，老人怎麼就看出來自己是好人呢？老闆笑着問我：“你上次來，你後面的不是個殘疾人嗎？他比你先走一會兒……”

　　我怔了半晌，猛地一拍腦門：對了！那位殘疾人離開的時候，我站起來為他讓路，還順手把擋路的一張小木凳挪開，記得自己又說了句“小心”。

　　這一下，我恍然大悟，就是自己這一個帶着善意的小小舉動，被老人瞧見了，也許在老人眼中，我是個無需驗證的好人，因此給予了我免檢待遇。

　　離開小店的時候，老人最後跟我說的那句話，讓我感慨萬端：“我管賬的時候，從來沒有驗過錢，想不到現在……小夥子，我可真願意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不用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