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做客小村寨

　　這天，通向高黎貢山景頗族寨子拉勐的盤山公路上，開來了一輛漂亮的越野車，車子在寨子東頭那株古老的鵝掌楸樹下停住后，從車上下來四個人，走在頭裡的是縣旅遊公司的駕駛員兼翻譯小佟，他後面三人中的兩人這裡的老鄉們見過，一個是雲南省土特產公司的於主任，另一個是當地臘竹鄉的扎旺鄉長，可被兩人夾在中間的卻是一個山裡人很少見到的栗色頭髮藍眼睛高個子的外國中年男人，他那一口美式英語說明他是個美國佬。

　　不過，坐在楸樹下乘涼的95歲老壽星梅普公公說，美國佬有啥稀奇的，60多年前，他還救過一個叫三克油的美國佬的命，那人還在他家住了兩個多月，直到他把斷了的腿骨頭養好為止。梅普公公說，他還跟他交上了朋友……

　　村裡人知道，老人又要講那個老掉牙的故事了。那不就是當年日本鬼子佔領騰衝、切斷史迪威公路后，美國人開闢了從印度飛越喜馬拉雅山和橫斷山脈通向中國抗戰大後方的駝峰航線。有一次在高黎貢山上空的一架美國飛機發生故障掉了下來，飛行員跳傘負傷，落到拉勐寨子后的山上，遇到正在山林中砍柴的梅普。那時寨子里的老鄉只知道這個開飛機的美國佬是來幫助咱中國打日本的，他就把這個斷了腿的美國飛行員背回家。由於當時日本人佔領了騰衝，切斷了公路，已經沒有可能把他送回部隊，他那條斷腿只能按景頗人的土方子用草藥包紮好養在家裡。難的就是寨子里沒有一個人聽得懂他那一口美國話，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只是在這個美國佬得到幫助后，總是會講一句“三克油”，他講得最多的也就是這句“三克油”，寨子里的人就全叫他三克油了。可誰也不知道三克油是啥意思，問寨子里最有見識、漂過保山和騰衝、能懂幾句漢語的拉根哥，他說就是一點點油的意思。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哪家也拿不出油，梅普就費了許多周折，把新米做成餌塊和米線，再用景頗人家家都有的舂筒菜做澆頭，讓他吃得開心。還隔三岔五從山上背回獵物給他打牙祭，可這一來他嘴裡的三克油說得更多了。三克油啊三克油，你念念叨叨這句三克油幹什麼？

　　老壽星正在跟孩子們講那個老掉牙的故事，村主任派人來叫他了，說今天那個美國佬就是專門來看他的。這個美國佬可是當年那個老三克油的兒子！老三克油這個兒子可了不得，人家現在是美國商品檢驗局的大員，整個美國要進口的食品全歸他審批！這回他是到廣州參加廣交會，會後，按照他老父親的意思，專門來景頗寨子看看他。梅普老人還真沒有想到，那個老三克油還在世，還想着他，而且他兒子都當大官了……

　　梅普公公一回家，那個美國大官就一把捧住老人的手，嘴裡也是一迭聲地“三克油”，哈，敢情這三克油也會遺傳？好在這回有翻譯在身邊，事過六十多年，寨子里的人這才知道，“三克油”是謝謝你的意思。美國佬也真是的，謝謝就謝謝吧，幹嗎叫三克油？

　　有翻譯在就是方便，梅普公公這才知道，當年那個三克油已經九十開外，身體越來越差，要命的是他還得了一種叫“味蕾麻痹”的老年病，吃什麼都沒有味，到後來什麼都不想吃了。兒子就是管食品進口的，只要地球上有的東西，他什麼搞不到？他兒子拿了張世界地圖和放大鏡，要他點出來他究竟想吃什麼地方的什麼東西。老三克油嘴裡連連說著“雲夢龍”三個音節，那隻蒼老的、顫抖的手指，明確無誤地點在中國的高黎貢山上。兒子不止一次地聽父親講起過那地方一個少數民族的寨子里的老鄉救過他，他在那個寨子里養了兩個月腿傷的事。想必，那兒有種叫做雲夢龍的東西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自己不是正要去中國的廣州嗎？父親在世之日無多，就去那兒走一趟吧，哪怕就為了滿足老父親這個也許是最後的要求了，他也要給他弄點雲夢龍回來……

　　梅普老人一聽翻譯講出雲夢龍，他不由得咧開沒牙的嘴哈哈大笑了。他轉身到灶間捧出一個粗粗的、灰黑的毛竹筒……

　　原來，雲夢龍是景頗話，景頗人都叫高黎貢山松林里的野生菌松茸為雲夢龍。每到松茸大出的時候，老鄉都要去山裡把松茸撿回來，洗乾淨了，跟辣椒、鹽巴和其他作料一起，緊緊地舂到毛竹筒里，再用幾層筍殼密封起來。那年頭家裡缺少食用油，就用這雲夢龍醬當米線的作料，給三克油吃。沒想六十多年過去了，老人還念念不忘。

　　當小佟用英語告訴那位美國商品檢驗局的大員，說這就是松茸，景頗人把松茸叫做雲夢龍時，那個美國佬睜大了眼睛，他盯着那個其貌不揚的毛竹筒，搖了搖頭。一邊又看着坐在一旁的土產公司的於主任，想看出來這是不是於主任的“陰謀”。

　　原來，這些年，雲南的松茸一直在爭取打開美國的銷路，這個於主任就是跑得最賣力的，可每年都被這個小三克油擋回來了。因為他了解到，松茸一直到現在還不能人工栽培，是在每年的七八九三個月里從各家各戶收購來的，他心裡就嘀咕了，中國的散戶敢在向乳品廠里投售的牛奶里加三聚氰胺，這松茸又是老人小孩上山撿的，質量怎麼控制？萬一混進了毒蘑菇怎麼辦？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到時候自己將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每年都把松茸劃掉了。沒想到，讓老父親銘心刻骨的就是這種東西！

　　就在這時候，梅普公公的孫兒媳婦捧了一碗熱騰騰的米線出來。這是景頗人的規矩：凡有客上門，是一定要奉上點心的。這時，主人就當著客人的面，把那毛竹筒的筍殼揭開了。雲夢龍醬還沒有加到米線里，就立刻有股極香極鮮的味鑽進了小三克油的鼻子。這是一種刺激人的食慾、讓人胃口大開的氣味。

　　儘管他不會使用筷子，小三克油還是吃了起來，有了這第一口就一發而不可收。難怪父親會一輩子想着這一口，天下竟有這麼鮮的東西！

　　這時，通過翻譯，於主任恰到好處地給他的美國客戶普及起有關松茸的知識來了。這時，扎旺鄉長在一邊插話了，他說今天正好是土產公司收購松茸的日子，我們何不去現場看看？

　　小三克油用手掌抹抹嘴巴，跟着主人到了寨子中心的村大會堂，今天這裡就像趕墟一樣，屋裡屋外人頭濟濟。土產公司於主任的下屬們一個個身穿白大褂，他們過磅的、分檢的、付款的，在真空包裝機台上包裝的，各司其職，幹得有條不紊。小三克油看見，由於要按個頭分檔，對松茸的檢驗是逐個進行的，不可能會有他擔心的混進毒蘑菇的事。他到東頭捧起一個印着日文的真空包裝袋，對於主任說：“你趕印一批印上英文的包裝袋，最快要幾天？”

　　“怎麼，你放它進美國市場了？”於主任按捺住心頭的狂喜，望着他。

　　“我還要一批雲夢龍醬的成品，就用景頗人的做法，還是用毛竹筒包裝，你們取個牌子吧……”通過小佟的翻譯，小三克油加了一句。

　　“三克油！”於主任高聲嚷嚷起來，他在那個美國商檢局的大員手掌上擊了一掌。

　　“對，我們乾脆就把那松茸醬叫做三克油牌！是你們兩代三克油，做成了這筆買賣，就這麼定了，高黎貢山的三克油牌雲夢龍醬！”扎旺鄉長眉飛色舞地說，“寨子里得馬上辦一個生產雲夢龍醬的工廠……”

　　在往回走的時候，村主任和扎旺鄉長跟小三克油說，今晚就請你留在寨子里。我們寨子就像當年慶祝松山大捷，慶祝滇緬公路恢復通車，歡送老三克油傷愈歸隊那晚一樣，舉行一個盛大的目瑙縱歌晚會，目瑙縱歌是景頗人最隆重的慶祝活動，整個寨子的人都參加，場面十分壯觀的。

　　小三克油說，留着下次吧，他一定會再來這個美麗的地方。你們不知道，我老父親等着吃雲夢龍，眼睛里都要盼出火來了。當小佟翻譯了他的這幾句話，大家都笑了。

　　據說，小三克油走的時候，只帶走了那個毛竹筒。他對梅普公公和他的家人以及拉勐寨的鄉親們，又高叫了三聲三克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