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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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 命 人
民國某年,蘭倉古城外。
晚秋黃昏,血色殘陽,田野冷落,一條不平的小路延伸遠方。路旁,一棵纏滿枯藤的柳樹,渾身瘡痍,一隻可能無處落棲的烏鴉站在枯枝上,發出凄凄慘慘的斷腸似的叫鳴,恐怖顫抖的鳥聲飄零在遠處的荒野里。秋風吹落一些柳葉無可奈何的到處亂飛,肆虐的揚起便道上的塵霧,不是一個土霧團又掀起一個土霧團。土霧裡奔走着一個女人。她懷裡抱着一個嬰兒,踉踉蹌蹌,一副落魂失魄的摸樣。秋風呼呼地掠過她的耳邊,把她的頭髮撩得七零八落的,貪婪又放肆伸着它的長舌,舔她塗著鍋底墨而被汗水沖刷的七綹八划的臉,粘滿血跡的褲子,也被風兒擠得鼓鼓的。柳樹上的烏鴉迎着風又叫了幾聲,斜着翅膀飛得無影無蹤了。她瞟了一眼飛遠的烏鴉,心裡不由湧起一股涼意,把衣襟往嬰兒身上裹了又裹,急急前行,同時回首望了一眼遠處。
小路遠處,透過塵霧朦朧可見一座古城,那就是蘭蒼城。城頭殺氣騰騰,不時傳來哭叫聲、吶喊聲、馬蹄聲、鼓號聲。夕輝灑在城頭,整個城塗成了血色,在迷霧裡血氣炯炯。
“站住!快站住!”她身後傳來一聲連一聲聲嘶力竭的狂喊聲。她回頭一看,小路上馳來兩匹戰馬緊緊追來。夕輝下,騎馬人手舞閃着血色的戰刀,放着寒光。那女人聞聲,心跳得比馬蹄子還要響還要劇烈,那馬蹄子如踐踏着她的心,想加緊步伐,不覺渾身顫抖,股肱發虛,骨頭髮軟,反而被腳下一拌,跌倒在路上。
兩匹馬流星而至,騎馬人立馬舞刀。那女人驚詫的眼睛望着舞動的刀,懾伏在地,實際上她跌倒還沒爬起來。她知道自己已陷入魔掌,這群野獸十分兇殘,況且是一個弱婦那裡有抗爭的力氣,痛心疾首,緊咬雙唇,把嬰兒盡量的遮掩在自己的身下,她想,她死了或許孩子會留下性命的。
騎馬人一高一矮,渾身血腥,兩匹馬的鬃也都被血或是汗凝成了一片緊貼在馬身上。矮子瞪着一雙陰沉的圓眼,他粗壯的手臂揮動着刀,跳下馬背來,來砍那女人的頭。那女人沒有一絲生的慾望了,絕望的閉着眼睛等死,就像幼弱鼠望着撲來的兇巴巴的貓,又像嬰兒看着爬在身上的餓虎一般,內心裡掠過難言的怒火、恐懼和無奈。她覺得冰涼的水從頭頂流遍了全身,寒透了身上所有的關節,又淌出一身冷汗來,衣服被汗水濕透緊裹在身上。“慢!”一個粗野的聲音。她睜開眼睛,看見是騎在馬背上的那個高個子的人。她覺得胸口發悶,一雙眼睛怔怔瞪着。
高個子的跳下馬,一雙眼睛賊賊溜溜的掃描着那女人。他對矮子說:“兄弟,這個娘們好體面呀!”原來,女人流汗太多,臉上的鍋墨早被汗水洗滌的七綹八划的,滲出汗液的凈處,透出桃紅的肌膚在不住打顫,好象雀鳥抖動的翅膀。紛亂蓬鬆的頭髮下,一雙聰靈的明眸在閃光。那滿臉的鍋墨塵土難以遮掩住她青春的魅力,就像潛隱在叢林深處的涓涓溪水,一直流進他的眼睛里。
矮個子的不由細看,目光如勾,那股明澈的溪水也流到他的眼睛里,流到他眼睛里的溪水,滋潤他長時間浮躁不安的心靈,滋潤着那如六月酷暑的悶熱而枯涸的心田,領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快意。他全身的毛孔格外舒適,靈魂像被聖水沖洗過的一樣,他快泯滅的天性得到了復蘇,展現在眼帘中的是碧空一輪滿月清新沁人,透入心脾的是甜滋滋的水蜜桃。他手裡挺直的馬刀不知何時落在地上,他鼓了鼓勇氣厲聲的說:“站起來!”
那女人沒起來,只把身體盡量鋪展開些,就如母雞展開翅膀把身下的雞子掩得緊了還要緊,嚴了還要嚴。她的一雙眼睛透出一種憤怒的火,睜得烏炯炯圓眼眶周圍漲得滲出紅暈,眉兒弓似向上彎着,眼珠黑黝黝閃着光,黑幽幽的瞪視着他。矮個子覺得她的目光幽冥,心裡不由盪起一股涼森。他又說:“不起來,就取你的頭!”聲音明顯的平和了許多。高個子也說:“不殺你,起來吧!”女人疑慮了一下,爬起身子,同時很麻利地把孩子抱起來摟在懷裡,風風火火的用衣襟裹緊,眼睛凶光的盯住他倆。
矮個子看着女人的舉動,不禁心裡一慟,腦海里浮出了一具女屍,渾體血跡的場面。他心裡想:這女人多像死去的妻子。她也是這樣被人殺死的,懷裡爬着汲奶的兒子,他不知不覺得眼睛發酸。高個子驚叫道:“好心疼的娃娃!”矮個子從思念的雲霧中醒過來定睛一看:是一個六七個月的嬰兒,稚嫩白皙的臉色,好像是一滴雨露變成的娃娃,賦現着迷人的靈氣。矮個子不由得從心裡感到疼愛。
高個子推了推矮個子,拍着矮個子的肩頭說:“兄弟呀,真沒想到,這地方出這樣的絕色佳人,古書上說見麗木而不讓伐,舍其慈則必死”矮個子聽着,不由仰天長嘆,矮個子知道,高個子有個疼愛的兒子,也死在這場戰亂中.兩位騎馬人對視着不由淚水滾下來臉頰.
那女人被兩個男人的變化驚詫了,眼神不再是那樣兇狠的,而是變得柔柔的,先得不知所措的呆立着。
高個子和矮個子來到那女人面前,端視嬰兒不由得讚歎:“水裡掏洗過得清秀,看在這娃娃的面上,快去逃命吧!”那女人涕零在三叩拜,急忙逃命。冷風撩起她的頭髮像一個發瘋的狂人。兩個騎馬人一直看到那女人不見了蹤影才離去。
多少個日星隱耀的字也陰晝磨損了多少辛酸艱苦,多少個風侵雨淋的刻雕蝕腐增添了多少皺紋白髮,那個女人被歲月時刻成了一個龍鍾老太婆,那個嬰兒讓雨露滋潤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婦。多少年來,老婆婆總是對人講:是少婦救了她的命,要不她早就成了刀下鬼魂了.老太婆對她傾盡了十二分的愛.時間長了,少婦也很自信感到很榮耀,閃着美麗的睫毛說,她救了她的命.多少次對多少人對老太婆當年的驚險故事驚噓不已.
一天,少婦摻扶着老太婆坐定,窗外的風微微響着,老太婆的嘴巴半閉半合著,牙齒全沒了,不時發出嘆噓聲.少婦心裡明白,母親是一盞快熬干油的燈,不過是苟延殘喘,心裡不由得悲哀,說:“媽,你想吃點啥吃的 ”然而,老太婆無語,腦海里重新勾勒出她年輕時,在她一生中最驚險最難忘的那兩個騎馬人的形象來.一陣風吹來,少婦發現她一悚然.忽然老太婆一把抓住少婦的手,用她那青筋凸露的手指,瘦長枯硬的沒有一絲柔和的手撫梳着少婦的頭髮,對少婦說:“孩子,我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不行了,孩子,我給你說,說件事.”她停住了話,停住了梳理頭髮的手,用雙手抓住少婦的手,目光盯住少婦說:“我的娃啊,你不是我的親骨肉,你是……”少婦撒嬌的說:“媽,又說胡話.”老太婆眼裡滾出渾濁的淚珠,她說:“那年城牆被炸開,城裡死了三千七百多人,到處是死人,我發現了死人堆里的你,就把你抱出城來,就……”,老太婆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弱,她終於走累了,天國的光輝照耀着她,使她憔悴的臉上放出白光.少婦握住老太婆指頭伸展不直裡外都像樹皮的手使勁搖着,哭着:“媽,媽呀,你就是我的媽,媽呀媽,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老人家無疾善終,享年八十四歲.入棺時,皮包骨的臉上還留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