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寶齋系列故事之：敗筆

　　倪四和隆昌錢莊的王掌柜再碰面是在小城城防司令丁樹本的請宴上。丁樹本說，兵荒馬亂的，弟兄們為保小城拼死拼活，大家都出一點慰勞慰勞。於是丁司令便給小城大小掌柜們下了帖子，說要宴請大家。都知道是鴻門宴，還都去了，得罪了丁司令是吃不消的，何況僅僅是出一把銀子，破點小財。

　　如果不是因為王小丫的緣故，作為晚輩的倪四是應該過去給王掌柜敬酒的，但那場變故在前面，倪四再看見王掌柜就不免有幾分尷尬。倪四握着酒杯不知如何是好時，王掌柜倒呵呵地過來了。王掌柜面帶長者慈祥的微笑說，少當家好啊，好久不見了，一向可好？

　　倪四連忙起身，深深一躬說，承蒙王掌柜牽挂，還說得過去。王掌柜又扯了一陣古玩，漸漸把話題引到倪四最頭疼的話題上，王掌柜說，下月我要去天津談筆生意，你最好帶少太太去天津看看醫生，我認識一位洋醫生休斯，聽說他看這種病最拿手。王掌柜並沒有因為王小丫的事怪罪自己，反而主動伸手幫助，很出乎倪四的意料，倪四萬分感激地說，多謝王掌柜，一定一定。王掌柜微微一笑，都是自家人，何必太客氣。

　　倪四真的帶梁蓉蓉隨王掌柜去了天津。有王掌柜的面子在裡面，洋醫生休斯給梁蓉蓉做了仔細檢查后，休斯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太太沒有問題。倪四滿臉疑惑地問休斯，可為什麼不能生育呢？休斯聳聳肩說，我想是倪先生的問題。從來沒聽說男人也會有問題，何況前面已經有一個丫頭，倪四懵懂地說，這怎麼……怎麼可能呢？休斯把手一攤說，完全有可能。倪四哭喪着臉問，那怎麼辦？休斯搖頭說，我無能為力，倪先生最好到國外去看一看。

　　到國外去可不是件容易事，倪四走出醫院仰天長嘆，命啊。

　　從天津歸來，倪四更加消沉，那醉醺醺的小酒成了他發泄的工具。眼睛放亮的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東倒西歪的倪四。倪四對德寶齋不再那麼上心，甄別古玩時也常常心不在焉。

　　那天夕陽將墜，倪四一邊摸酒壺一邊吩咐小夥計關門，這時突然闖進來一個渾身血跡的人。那人“撲通”一下跪在倪四腳前，操着京腔哀求，先生救我。倪四不解地問，怎麼了你？那人急急地說，小人不才，把上輩的基業全毀了，他們便想讓我拿祖上傳下的寶貝抵賬。倪四把握在手裡的酒壺放回桌上問，你有寶貝？

　　那人朝暗處縮縮身子，驚恐地朝門外望。倪四起身站在門口打量，果然發現三個惡狠狠的傢伙在小街里四下打探。倪四示意小夥計把街門關了，回頭問那人，究竟什麼寶貝？拿出來我看看。那人便脫掉厚厚的棉襖，撕開一道線縫，從裡面取出厚厚一本書。

　　那書書品寬大，微微泛黃的書頁顯示着年代的久遠，折皺書皮的水暈露出歷史的滄桑，最後一頁還赫然印着崇禎甲子年號。這本活字家譜立刻引起了倪四的濃厚興趣，錘鍊多年已變得十分老到的倪四卻淡淡地說，書是好書，不過略差完整。那人急得頭頂冒汗說，祖上傳下的，一定是寶貝。只說是寶貝，但卻說不出之乎者也，倪四認定這人是外行。倪四的目光散漫地從那人臉上掠過說，也許吧。

　　那人要哭的樣子說，如果不是寶貝，我被一路追殺就太不值了。那人把書朝倪四面前又推了推說，你甄別甄別，這書到底值多少錢？倪四很認真的樣子翻了幾頁反問，你說呢，假如你賣準備要多少錢？那人抓着後腦嘟囔，怎麼說也值一千塊吧。倪四哈哈大笑，一千塊？做夢去吧，撐死也就三百塊。

　　三百塊？怎麼會呢？那我一路逃生豈不是太冤枉了？那人突然哭泣起來，家中的老母啊，我對不住您呀。倪四見那人哭老母，心便有幾分發軟。倪四也是從小喪母，那人悲切的情緒突然感染了他。倪四問，你家中還有老母親？那人抹一把淚說，債主追得急，沒把母親帶出來啊，不知她老人家現在是死是活啊。那人說著又一股淚涌在臉上。

　　倪四安慰說，這樣好不好，書我可以收藏，你拿了錢回去照顧老人家吧，你說個價。那人嘟囔着，怎麼說也得八百塊。倪四脖子一擰說，你也太不識抬舉了，我誠心幫你，你也不能訛詐我吧。那人眼巴巴瞅着倪四的臉說，那你說個價。倪四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嘛，也就值三百塊，不過看在你孝敬老人的面子上，再給你加五十。那人又要哭的樣子說，不會吧？祖上的寶貝就值這一小點？七百塊吧。

　　一番又一番討價還價，最後那本活字家譜以五百塊成交。倪四點着那人的鼻子說，你啊你啊，要不是看在你老母親面子上我怎麼肯出這麼高的價格呢。那人也哭喪着臉說，要不是在危難中，我也不會出賣祖上的寶貝啊。那人小心翼翼地將錢塞在棉襖夾縫裡說，得走了，夜黑好躲藏，讓他們抓住非生吞我不可。

　　等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倪四得意地笑了。倪四又把着酒壺抿起了小酒，只不過這次倪四嘴裡哼着小曲。倪四喝醉后搖晃着捧着那本家譜去老當家梁掌柜那裡諞功。不想梁掌柜看后大驚失色，你怎麼這麼混呀，這是標準的假貨。倪四一驚，酒醒了大半，但還是不知老當家所云。梁掌柜心急如焚地說，四兒呀四兒，你也不好好想想，崇禎當政期間有甲子年嗎？

　　倪四驚得滿頭大汗，羞愧地垂下了頭。

　　此後，小城人很久不見倪四醉酒後搖晃的身影了。有人聽說他閉門修鍊，又專心鑽研古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