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聖水

　　聖泉山大喲，方圓幾十里。聖泉山是因為山上的聖泉廟而得名，而聖泉廟是因為廟裡的一眼泉水而得名。這泉，是聖泉山唯一能出水的地方，在石頭的縫隙里，微微有點濕意，隔上老半天，會滴下一滴水來，三日三夜，才能滴滿一碗。這泉水有多珍貴，就可想而知了。

　　聖泉山人的生活用水全靠雨水，家家戶戶都有蓄水窖。下雨的時候，大家將雨水引到家裡的蓄水窖里儲存起來。而聖泉里的泉水，那是用來做神聖的事情的。譬如孩子出生，老人去世，兒女婚嫁，都要用聖泉的水擦身子，據說能帶來好運。

　　聖泉山上有個小夥子，叫石頭。他愛上了鄰村的一個姑娘，這姑娘叫青草。石頭愛上了青草的美麗，青草愛上了石頭的勤勞。兩個人時常到聖泉廟后的亂石崗上幽會，感情也越來越深厚，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

　　當時，是明末清初。那時的婚姻講究的是媒妁之言，父母包辦。自由戀愛則被看作是有傷風化、丟人現眼的事情。石頭告訴父母想娶青草，他的父母立即強烈反對。父母不同意，石頭就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兩天兩夜粒米未進。父母慌了，他們只有這一根獨苗，沒辦法，父親只好勉強答應：“罷了，罷了，那就請聖水吧。”

　　“請聖水”就是定婚，這是聖泉山人千百年來的規矩和習俗。男女要婚嫁，需先由男方跪接一碗聖水，送到女方家裡給女孩子擦身子，再由女方跪接一碗聖水，送給男孩。這聖水不能潑不能灑，潑了，表示兩個人緣淺，在一起生活不會幸福。要是全灑了，則表示兩個人無緣，在一起生活會非常痛苦，痛苦到未來的日子兩個人要流一碗的眼淚。

　　聽父親答應讓自己去“請聖水”，石頭立即起床吃了點東西，然後帶了香燭紙箔，去聖泉廟“請聖水”。他在聖泉廟跪了三日三夜，終於接滿了一碗聖水，於是捧着這碗水，小心翼翼地送到了青草家。

　　青草高興壞了，這就是求婚呢。她用白手絹醮了石頭送來的聖水擦洗了身子，然後興高采烈地跑到聖泉廟，跪接泉水。青草在聖泉廟跪了三日三夜，終於也接滿了一碗水，她捧着這碗水，一步一步地往石頭家挪。

　　平時，從聖泉廟到石頭家，花不了一個時辰。但青草捧着聖水，硬是走了一整天。她怕聖水潑了呀，那可關係到她和石頭的幸福。天傍黑的時候，青草總算來到了石頭的家門口。石頭的父親迎出來，悄悄地伸出一條腿，絆住了青草的腳。他不同意這門親事，明的反對，石頭會尋死覓活，所以，他只能讓這碗聖水灑掉，讓石頭和青草自己分開。

　　青草絲毫沒有料到有人在使絆子，一挪步子，頓時被絆得失去平衡，“咚”地一聲跌倒了，那碗水灑了個一乾二淨，就連碗都跌到地上，碎了。

　　青草趴在地上，半天不知道爬起來，她蒙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她漸漸明白，這一跤意味着什麼。她傷心欲絕，從地上爬起來后，哭着跑走了。石頭聞聲從屋內跑出來，他看到的只是青草哭泣着遠去的背影，還有地上碗的碎片，他也愣住了。

　　這天晚上，石頭在家裡流了整整一夜的淚，他的父母輪番地勸他：“上天註定，你和青草沒有緣分，彆強求了，另外找個好姑娘吧。”

　　石頭認命了，他打算忘了青草。但青草就在鄰村，兩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怎麼忘得了？所以，他跟父母說，他想走出聖泉山，到外面闖蕩一些日子。這倒是讓兒子與青草斷絕來往的好辦法，石頭的父親同意了。

　　石頭走出大山，來到一個土財主家裡打長工。他做了兩年的長工，他的勤勞博得了財主的喜愛。財主家有個女兒，長相十分醜陋，一直嫁不出去。財主見石頭老實勤快，倒是個會持家的人，就有心招石頭做上門女婿。財主將想法跟石頭說了。石頭對愛情已經死心，只想找個女人過日子，他只說，婚姻大事，得由父母做主。

　　財主備了禮物，讓石頭回家徵詢父母的意見。闊別兩年，石頭終於回到了家鄉。一見到熟悉的家鄉，過去與青草幽會的情景竟那麼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以為自己已經將青草給忘了，但是，實在忘不了。

　　父母聽說有錢的財主要與兒子攀親，高興得不得了，一口就應承了，催著兒子與人家辦喜事。石頭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青草呢？她現在怎麼樣了？”

　　一問到青草，父親就低下了頭，不做聲。母親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青草她眼睛瞎了，而且，也活不了多久了。”

　　石頭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愣怔了半天，他轉過身來，飛快地往青草家裡跑。

　　推開青草家的門，石頭一眼就看到了青草，她躺在床上，憔悴得已經沒有人形，而且奄奄一息。石頭叫着青草的名字，撲了過去。青草那沒有血色的臉竟頓時有了欣喜的表情，她伸出手來，不斷地摸索石頭的臉，終於，她驚喜地叫起來：“你是石頭？你來了？”

　　石頭看着青草的眼睛，只見她雙眼腫得厲害，而且眼珠也茫然無光，她，是真的瞎了。兩年不見，這一見面竟是這副模樣，石頭心如刀絞，他痛心地問：“你這是咋了？”

　　青草卻一臉幸福的表情，說：“你看，我已經哭出一碗眼淚了，所有的痛苦我一個人受了，即使現在我倆在一起生活，你也不會有不幸了。”接着，她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但我不能嫁給你了，我瞎了，我不配你。來生吧，來生我們會幸福的，因為這一生，我已經哭出了一碗的淚。”

　　石頭朝青草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床邊的小桌子上，擺着一隻大海碗，那碗里滿滿的是晶瑩的淚水。“你居然哭出了一碗的眼淚？”石頭顫聲問。

　　青草幸福地點頭，虛弱地說：“是的，那是我的眼淚。要哭一碗的眼淚，可真不容易。哭一次的眼淚，還濕不了碗底，而且過兩天就被蒸發了，風乾了。我只有拚命地哭，後來怎麼哭也沒有淚，我只有用錐子扎自己的大腿，讓自己痛得流淚。可再到後來，我的大腿都被扎爛了，怎麼痛也流不出多少眼淚，我只好用辣椒粉揉眼睛，這招還真靈，你看……那碗……不是滿了嗎？可我的眼睛……也瞎了。”

　　石頭抱着青草，泣不成聲。他輕輕掀開青草的裙子，只見青草的雙腿，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在靠近膝蓋的地方，已經爛得看得見白森森的骨頭。這都是她用錐子扎的。

　　這天晚上，青草斷了氣，她是死在石頭的懷裡，她最後的一句話是：“石頭……要受的苦難……我都受了，一碗淚……有了。你今後……會幸福的……來生……娶我吧……”

　　石頭哭得死去活來，他既心痛，又自責。他和青草都相信灑了聖水就得不到幸福的說法，他是認命，是逃避。而她，卻是將所有的痛苦一個人攬下來，哭出一碗的眼淚，希望與他在一起，她其實是在抗爭啊！

　　石頭將青草的屍體抱到聖泉廟，他拿來鋤頭，在聖泉的泉眼上挖了七天，他要將青草的屍體埋在泉眼裡，埋在聖水最多的地方，讓她來生有永遠的好運和幸福。

　　第七天，當他鑿開一塊厚厚的，堅硬的岩石后，一股巨大的泉水噴涌而出，剎時就漫到了地面。這泉水源源不斷，流成了一條小溪。聖泉山靠老天下雨過日子的時光結束了，有了這條溪，聖泉山從此有了生機。人們將這條溪叫做青草溪，也有人叫愛情溪，他們說，這是青草的眼淚。

　　石頭一生未娶，就守着這條溪和青草的墳墓。但從此之後，聖泉山用送聖水的方式來定親的這種傳統沒有了，父母也不反對兒女自主婚姻。據說，聖泉山是我國最早推崇自由戀愛的地方，從清朝的早期開始，一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