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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老虎搶親

手機:M版  分類:舊聞舊事  編輯:小景

  明朝萬曆四十四年,煙花三月,正是麥苗兒青,菜花兒黃的時候。華亭縣(今上海松江縣)秀才范昶穿着月白長衫,戴着方巾,去趕廟會。范昶路過陸家莊的時候,想到莊上的陸紹芬秀才,最近碰上了一件倒霉事,心情不佳,何不拉他一同趕會,也好散散心。范昶雖然四十好幾的年紀了,還是愛跟年輕人交朋友,愛打抱不平,還寫得一手好戲文,說唱藝人的腳本,大多出自他的手筆,地方上,很有聲望。

  陸紹芬,出身書香門第,曾祖父陸深曾是朝廷一品大員,華亭書畫的鼻祖。董其昌就是拜陸深的傳人為師,得了鐵橫銀鉤的真傳,才成為一代名家的。陸紹芬身高馬大,面色黝黑,不像書生,倒像個引車賣漿者流。他見了矮小的范昶,臉一黑,手一擺,就把他推到了門外。

  原來,陸秀才的管家有個女兒叫綠英。剛滿十六歲,長得嬌美玲瓏,楚楚動人。董其昌二兒子董祖常,跟陸紹芬是同學,常來陸家鬼混。他見了綠英姑娘,幾次三番要買她為妾。被陸秀才一口回絕。董祖常是一方惡霸,他父親董其昌是一代帝師,書畫宗師,仗着父親的勢力,他手下養着二百來名打手,哪有他想得到而夠不着的東西!一天傍晚,董祖常趁着夜色,帶上打手,將綠英姑娘搶走了。陸秀才雙手不敵四拳,被打得鼻青眼腫。第二天,陸紹芬四處告狀,儘管陸秀才出身名門,但是,陸家畢竟三代人沒踏進官場了,昔日黃花,有哪一個地方官敢為他撐腰?倒是有許多好事的人出來打圓場,對陸紹芬說,爭也無益,不如叫董祖常給你賠個不是,作個台階,這事就結了。陸秀才只好忍氣吞聲。

  陸紹芬見了范昶,就來火。因為,范昶的老婆,和董其昌的夫人是親姊妹,他們兩家是連襟親家。俗話說:“愛屋及烏。”恨人也一個樣,見了仇家沾親帶故的人,陸秀才就來氣。

  范昶雖然是董其昌的親戚,但他並不趨炎附勢,心中自有正道在。他見陸秀才像火爆豆子似的,就上前拉着他的手,往院外拖,說:“人家說你黑秀才。真是個黑秀才。只知道躲在黑屋子裡生悶氣。今天白龍潭熱鬧,快去散散心,消消氣。”提到白龍潭,陸紹芬更不去。董其昌的家就在白龍潭,聽說,前一陣子,董其昌去湖廣任提學,因為考試不公,被學生砸了公案,朝廷把他緊急召回。這幾天就賦閑在家。這麼個人,我惹不起,躲總躲得起吧!

  范昶說:“董其昌是個大官,但他也不能一手遮天呀!去白龍潭看看,看看那些趕會的人,有幾個心向著他?你連個白龍潭也不敢去,還能成個什麼氣候?”請將不如激將,聽了范昶的這一番話,陸秀才不能不去。

  白龍潭水鄉小鎮,跟江南其他小鎮一樣,饒水饒煙火,臨花臨柳居。河埠頭舟船密集,小街上店鋪林立。董其昌六十掛零年紀,家中娶了眾多姨太太,外面還艷聞不斷。為了金屋藏嬌,他建造了一座雕樑畫棟的護珠閣。高牆深院,豪奴把守,氣勢非凡。大兒子祖源,二兒子祖常已經分居別處,各有豪華宅第。

  范昶和陸紹芬來到白龍潭。街上熙熙攘攘,小販叫賣,他們全不關注。兩個人穿過賣梨膏糖和耍把戲的場子,擠過套泥人和賣狗皮膏藥的攤位,直往“青荷居”茶室而來。

  “青荷居”茶室,是鎮上最大的一家茶館。內設戲台,蘇州彈詞、浦東說書、無錫灘簧常在這裡演出。今天請到的是浦東說書名家錢二癩子,門口戲牌上寫着今天說的書名,“董老虎搶親記”。

  兩位相公在戲台前坐下,跑堂端上兩壺熱茶,茶壺裡還特別放了兩枚橄欖。錢二癩子上了戲台,青布長衫,溫文爾雅,雖然頭髮稀疏,但目光炯炯,自有可人之處。他抿了一口茶,醒堂木一拍,站起身來,拿起小鑼,唱了一段小曲:“董其昌,筆頭凶,白天寫,夜裡聳,六十高齡仍是一棵不老松。賺的銀子用船裝,不濟蒼生只買洞。東房有嬌娘,西屋藏小鳳,夜夜春風不得空……”

  陸紹芬朝范昶肩膀上擊了一拳:“你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出出董家的洋相!”“我這場冤屈,官府也不過問,在老百姓中間說說唱唱,有什麼用!”“你這話又不對了。官府中講不通理,可以在老百姓中間講呀。古人說,‘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錢二癩子是位名嘴,他這部書一說,董家就比茅坑還要臭。這樣的輿論,誰能抵擋得住?”

  這時,台上先生的醒堂木又是一拍:“今天,我說一段新書,這事就發生在大家鼻子底下。叫‘董老虎搶親記’。現在先說第一回,回目是‘董公子夜搶陸家莊,黑秀才大鬧白龍潭’……”不愧是書壇名家,台下聽眾被逗得笑聲不斷。

  書正說到熱鬧處,書場里走來一隊人馬。為首的正是董祖常。他走上台去,一把揪住了說書先生的耳朵,用嘶啞的雄鴨子叫聲責問:“走江湖的,知道‘入鄉問俗’吧,你知道白龍潭地方的‘太歲’叫什麼名字?”“不知道。”“不知道!能在江湖上混飯吃!告訴你,這裡的‘太歲’就是我,就是你書中說的董祖常。你知道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厲害嗎?”說罷,董祖常手一揮,以管家陳家雄為首的打手,大打出手,把茶館里的家什砸得稀爛,觀眾見勢不妙,各自逃散。

  范昶走上台去,大聲吆喝:“祖常,休得無禮!”董祖常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喲!姨夫,你也在這裡?莫非是來看我出洋相的?”范昶正色道:“你也是個讀書人,豈不聞‘多行不義必自斃’。憑几個惡奴,難道能堵住天下人的口舌么?”“姨夫,你不要驢糞蛋上擦粉,死要面子!你一個老秀才,大半輩子,也沒爭到功名。跟我一樣,在家吃家產,啃父母的老骨頭!你對我說三道四,這叫‘丫頭管丫頭,有天無日頭’。”在這個無賴面前,范昶還能講清什麼道理?董祖常突然想起,說:“姨夫你平日給這些戲子編曲子,寫腳本。這誹謗我的書莫非是你編的?”

  董祖常叫陳家雄把錢二癩子和范昶一起捆綁起來,一行人吆五喝六地回了董府。

  陸紹芬待在書場里,眼睜睜看着這一出鬧劇收場。急忙趕到范昶家,通報消息。

  范昶也是位官宦子弟,父親范廷言,進士出身,做過一任萬州刺史,只是去世得早。范昶進學后,久舉不第,所幸兒子范啟宋年少英俊,已經是一名進學秀才了,蟾宮折桂,指日可待。

  陸紹芬到范家,說范昶被董祖常抓進董府,吉凶未卜。范昶的老母馮氏,八十多歲了,笑着對陸紹芬說:“沒事。昶兒和董其昌是姨表連襟!他敢把我兒子怎麼樣?我看,青荷居茶館倒是遭了殃,金留這孩子小本經營,怎麼經受得了這樣的打擊?我看這樣吧,我們范家,和你陸家,各湊幾兩銀子,給他恢復元氣。”陸紹芬聽老太太這麼說,也就放下心來。拿了老太太幾兩銀子,又回家取了幾兩,給了金留。

  卻說,范昶被董家拘押,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回家來。這時的范昶已經面目全非,神情恍惚,一件月白長衫成了灰色,像從垃圾堆里撿來的。跟他說話,答非所問。家裡人嚇壞了。叫來醫生,說,嚇偏了心,需要在家靜養。靜養了三天,竟然一命嗚呼,撒手西去。

  范家的人哭得死去活來,范家老太太中年喪夫,現在又老年喪子。董家竟然把一個姨表親家,逼迫到這步田地,真是喪盡天良,天地不容。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義憤填膺,帶了媳婦龔氏,孫媳董氏,和家裡的一幫丫環使女去董家“做人命”。

  七八個婦女湧進董府大門,把董其昌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叫罵:“董其昌,你比老虎還狠哪!你老師家也要吃,親戚家也要吃,吃個大活人,不吐骨頭!”“我們不活了,跟你拚命!” “天殺的董其昌,千刀萬剮,難解我們對你的痛恨!”

  董其昌對這一夥女人的到來,早有防備,他說:“你們知道範昶做了什麼?他編了一部書,詛咒董家,極盡誹謗造謠之能事,說書人到處傳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既然無義,我當然無情。”

  “他編書誹謗你,有什麼證據?”

  “他肆口抵賴,但上蒼有眼,能賴得掉么!前天,我跟他到城隍廟告陰狀,發下重咒:誰說謊話,誰遭天誅。你們看,三天之內,他就到閻王那裡報到去了,這就是證據!這就是報應!”

  “你不是個東西!”

  范老太太帶着婦女們上前來揪董其昌。董其昌對旁邊呆看着的二百來個打手掃視了一眼,說:“還獃著幹什麼,還不動手!”

  打手頭領是董家大管家陳家雄,他將范老太太和龔氏、董氏所乘的轎子,一陣亂砸。打手一條龍李龍,地扁蛇朱觀,把范家婆媳三人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抓到門房前面,施行毒打,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受不了這樣的折磨,當場昏死過去,李龍一把提着老太太,扔進了門外的臭水溝。朱觀將龔氏、董氏的衣裳盡數撕破,用泥土塗在她倆的臉上,叫罵道:“給臉不要臉,就叫你沒臉。”五個隨從使女受害更慘。陳家雄把董家的大門打開,讓門外的老百姓進內觀看,人人髮指,都說董其昌是禽獸。

  白龍潭一片混亂,有個鄉紳,得知此事,火速趕到董府,向董其昌說盡好話,才把董其昌的火氣壓了下去。

  “董老虎搶親”到這時不再是艷聞,而升級為不共戴天的家仇。

  少年秀才范啟宋的妻子董氏,是董其昌的堂侄女。照理,他應該稱呼董其昌為舅父。但是,就是這個禽獸舅父使他家蒙受奇恥大辱,害得他家破人亡。家父橫屍在堂,母親、祖母、妻子、家佣慘遭蹂躪。堂堂七尺鬚眉,怎能忍受如此荼毒。

  附近的秀才、鄉紳來了。大家共商對策。陸紹芬說:“少爺的家父說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們要把董其昌的罪惡,使大家都知道。聽說,錢二癩子被董家放出來了,他到處在說《董老虎搶親》,現在還要加上一段:逼死人命,毆打婦孺。”秀才舉人們自告奮勇,大家寫“揭帖”,到處張貼散發。有人說:“主要的,還是范少爺,他要披麻戴孝,到文廟去伏地哭訴告狀。”人多出韓信,一場向董家復仇的風暴,就這樣醞釀成熟了。

  華亭城的大街小巷,貼滿了控訴董其昌惡行的揭帖、文告。錢二癩子的那支曲子:“董其昌,筆頭凶,白天寫,夜裡聳,六十高齡仍是一棵不老松……”人人會唱,響徹街巷。可謂民怨沸騰,人們在議論,華亭縣要出大事了。

  十五日早晨,范啟宋穿着白衣白褲,披麻戴孝,跪在文廟大殿上,哭訴董家對范家婦女的百般凌辱。華亭縣百姓前來聲援,人群擠滿了從縣城文廟到白龍潭董府的道路。

  董其昌知道激起了公憤,早在學台撫院,州府縣治,各級衙門裡打好招呼,叫各級官員繼續打擊范家的人。

  華亭縣學正出來說了董其昌幾句好話,立即激起公憤。百姓擁擠於街道兩旁,罵聲如潮。

  百姓聚集不散,自府學至董家門口,道路被堵。董其昌見情勢危急,叫二百名打手分守各處。打手們自恃勇武,在門口耀武揚威,更激起了百姓的憤怒。人們再也忍不住了,一涌而上,去拔董家門口的旗杆,打手們從裡屋潑出糞尿,百姓就爬上屋頂向打手投擲瓦片,圍觀的群眾吶喊助威。董宅的大門被打破了。有人在喊:“董家最凶的打手是陳家雄,先拆他家的房!”群起響應,陳家雄的家在河的對面,數十間房,瞬間被夷為平地。

  十六日,各地蜂擁而來的老百姓更多,他們將董家團團圍住。人群和董家打手相持着,僵持到晚上七點,天色暗了下來。兩位身手敏捷的少年爬上董家的房頂,用兩卷油蘆席點起了火,這時西北風還弱,火勢不大,等燒到茶廳時,風勢就大了,一下子燒到了大廳。火借風威,風助火勢,火舌迴環繚繞,烈焰騰騰。有人赤身在火中奔走,搶出桌椅,投入火中,以助火勢。董其昌帶着妻妾,翻越后牆,奪路而逃。大火燒了一夜,董家數百餘間園亭台榭、密室幽房付之一炬,護珠閣也成了一堆灰燼。董其昌大兒子董祖源家燒了,二兒子董祖常家也燒了,包括大管家陳家雄的家也毀了。董其昌家中金玉珠寶都被人搶去。他逃到蘇州,躲了起來。綠英姑娘終於逃回了陸家。

  事後,官府捉拿了幾個參與此事的百姓定罪,草草結案。這就是歷史上罕見的“民抄董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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