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官子局

　　明朝萬曆年間，京城有個名叫何九經的書生，聰慧穎悟，不僅書念得好，而且嗜好圍棋，小小年紀便殺遍京城無敵手，人譽之“神棋童”。他父親早年有個姓彭的莫逆之交，武功非凡，弓馬矢石從軍多年，全靠一刀一槍搏得四川巡撫之職。彭巡撫生有一女彭嬌鸞，曾與何九經指腹為婚。何九經十八歲這年中了舉，隨後便謹遵父命，千里迢迢來到四川與彭嬌鸞喜結連理。

　　合巹之日，揭開新娘的紅蓋頭，只見彭嬌鸞身姿嬌弱如柔柳，面似桃花，格外秀美，何九經心裡比吃蜜還甜。婚後，更讓何九經驚喜萬分的是，彭嬌鸞也是圍棋中人，弈道高手。兩人花前月下，對枰布子，彭嬌鸞竟還要稍勝何九經一籌！夫妻倆堪稱知音，更相恩愛，令人稱羨不已。

　　幾個月後，彭巡撫備下一艘木樓大花船，滿載厚禮，送愛女嬌婿返京。花船沿江而下，這天中午，快到荊州，夫妻倆立在船頭，只見兩岸青山疊翠，風景如畫，正在觀賞絮語，忽見江中幾艘小木船如飛駛過，小船上幾個青衿長衫、書生模樣的漢子手持摺扇，搖搖擺擺，極是瀟洒的樣子。彭嬌鸞注目良久，待那幾隻小船不見了蹤影，方才轉過頭來對何九經道：“夫君，你知道那幾個漢子是幹什麼的嗎？”何九經連連搖頭。彭嬌鸞神情嚴肅地道：“他們是強盜，怕是要在前面劫我們的船！”從沒經歷過江湖波濤之險的何九經一聽嚇壞了，面色蒼白，兩腿發抖。彭嬌鸞見狀，臉色一變，倒“撲哧”一聲笑了，直笑得花枝亂顫：“夫君哪夫君，沒想到你竟如此膽小！我一句謊話就把你嚇成了這樣。你看那幾個人像強盜嗎？人家只不過是書生而已！再說青天白日，誰人吃了豹子膽敢劫堂堂巡撫之女的花船？”何九經聽了方才釋然，尷尬不已。

　　當晚，花船停泊於荊州一處碼頭。掌燈時分，月明中天，清風徐徐，彭嬌鸞命僕人高燃巨燭，擺出棋枰，要在船艙中“廝殺”以消燠熱。何九經自然很高興。本來，按男尊女卑的規矩，應該由丈夫何九經面對船艙口做主位，可這回一向識書達禮的彭嬌鸞卻搶先坐了主位，還嬌笑道：“夫君，恕奴家無禮了！你就委屈一回吧。”何九經是個棋痴，也不計較什麼繁文縟節，便點點頭背對船艙口坐了。彭嬌鸞執白，何九經執黑，你一子我一子地“啪啪”落枰。不知怎麼，這回何九經同往常一樣沉溺於黑白世界，落子如飛，彭嬌鸞卻似乎有點心不在焉，落子極是緩慢，惹得何九經連連發急相催。這場棋直下到月殘如鉤，結果何九經大獲全勝，一點數竟贏了彭嬌鸞整整七子，這可是以往從不曾有過的勝局！何九經興奮之下，還要乘勝再“殺”一盤，卻發現妻子面色臘黃，額上虛汗涔涔，知道她身體不適，只得極是遺憾地休兵罷戰。可最後一數點棋子，卻發現少了七枚白子，怎麼也找不到，何九經不由納悶不已，只好扶了彭嬌鸞暫且歇息，以待天亮再找。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早起的僕人在船頭大聲咋呼：“相公，不好了！死人了，咱們船邊有死人！”何九經急忙披衣而起，果見花船旁有幾隻小船晃晃蕩盪，水面上血絲縷縷，漂浮着七具玄衣箭袖、腰插大刀的男屍！

　　當地官府聞訊后立即前來勘驗。勘驗結果令人大吃一驚，這七個傢伙都是在江湖間劫財殺人、手段殘忍至極的強盜，人稱“江漢七水鬼”。更令人吃驚的是，在這七個強盜的腦門上都有一個血洞，裡面各嵌有一枚棋子——原來是被人用棋子射殺的！當地官府雖對“江漢七水鬼”的死因大惑不解，卻認為這七個傢伙罪該萬死，因此將此案只記錄在案，並不追究。

　　目睹現場的何九經思前想後，恍然大悟，心中暗驚，回船艙后悄悄詰問妻子。彭嬌鸞微微一笑，爽爽快快地承認道：“不錯，這七個強盜是我用棋子所殺！”

　　原來，彭嬌鸞自幼體弱，又酷愛下棋，父親彭巡撫便“因材施教”，教她傳習內家功夫，用棋子為兵器，練成了一手能飛丸致敵於死地的武技，以作防身之用。昨天中午，彭嬌鸞一眼就認出那幾隻小船上的漢子皆是強盜——小船疾駛如飛，文弱書生豈能靜立船頭如履平地？定然身懷不凡功夫！幾個漢子搖擺扇子，並非斯文風流，而是指指點點，互遞暗號，打定主意要在今晚劫這艘花船！彭嬌鸞道破了這幾個強盜的身份，卻見丈夫嚇得夠嗆，為免他驚惶失措壞了事，只得改口以安其心。夜裡下棋，她搶先坐了主位，自然是為了便於料敵觀陣。夜裡七個強盜果然“如約”而來，彭嬌鸞穩坐釣魚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待他們雙腳一落花船，便“賞”他們一人一粒棋子。沉溺棋中的何九經竟被蒙在鼓中，毫不知曉，而彭嬌鸞則由於內力耗費過大，傷了元氣，又且一心不能二用，破天荒地輸給了何九經七子。

　　夫妻倆平安抵京，三年後春闈大比，何九經高中皇榜，授了官職，從此踏上仕途，一帆風順，步步高升。彭嬌鸞生子育女，相夫教子。官事家務之餘，何九經和彭嬌鸞則共研圍棋，互相磨砥，棋技日臻高妙，終成名滿棋壇的夫妻國手。兩人商定，要合寫一本名為《清心十局譜》的圍棋專著，其中何九經構思前五局，后五局則由彭嬌鸞來完成。

　　當時官場污濁，貪賄風行，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做官之初，何九經立志高潔，一塵不染，但久“在河邊站，難免不濕鞋”，漸漸地，何九經對那些又陞官又發財的同僚極是羨慕，也有了貪慾，而且貪慾越來越大，甚至連上千兩銀子的賄賂也敢一把收下。彭嬌鸞察覺了，對丈夫屢屢良言相勸，何九經哪裡聽得入耳，反振振有詞地辯白道：“眾人皆醉，我何必獨醒？眾人皆黑，我豈能自白？我若不貪不佔，必遭眾嫉而摒棄於官場之外！我也動過辭官歸隱、優遊林泉的念頭，但又念人生不過百年，若白駒過隙，虛名畢竟無益，富貴實在難捨！”彭嬌鸞聽了，神色黯然，眉頭越皺越高……

　　憂慮之下，彭嬌鸞病了，而且越來越重，終至不起。臨終前，她拿出那本散發新墨之香的棋譜，對何九經道：“夫君，本期與你百年偕老，但天命難違，只好先你一步了。只是這本棋譜，十局中只有我最後的收官之局‘梅花官子局’寫了一半，尚未完成，留有幾頁空白。所幸夫君與我心心相通，定能破析此局下一半的思路，使之成為完璧，彌補為妻之憾……”

　　彭嬌鸞離世后，何九經悲慟不已，每憶起往昔的夫妻恩愛，潸然淚下。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廢寢忘食地研讀愛妻遺留下的“梅花官子局”。他發現此局繁衍複雜，奇變無窮，但無論怎麼變化，總歸須守得住正中腹地才能取勝，不由連嘆彭嬌鸞心智過人。一個月後，憔悴至極、頭白如雪的何九經終於將“梅花官子局”全部破析。他手抖抖地在潔白的紙上落下最後一個墨黑大字，恰好將空白之頁全部寫完，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湧，身子搖晃得連太師椅都要坐不住了，而當他就要合攏書稿時，方才發現書的最後一頁有點厚，手指一捻，一頁薄紙從疊在裡面的紙套中掉出。展開來一看落款，原來是妻子生前留下的纖秀筆跡，上面寫道：

　　“……夫君，為妻已算到當你寫好此頁時，就是你的命絕之日！你悲情之下，殫精竭慮苦思‘梅花官子局’，定會耗盡你的元氣，經脈俱廢，油盡燈枯。恕為妻心狠，良心使我不得不這樣做！你還記得我們當初在荊州水路上殺的那七個強盜嗎？強盜劫財害命，殺之固然，但你為官大肆貪污受賄，賊害萬民，豈不同強盜一樣該殺？我囿於夫妻情義，不忍用棋子殺你，只能在死後用這半個棋局殺了你——也算是‘棋殺’吧。但我不悔，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只希望你能留下清白的名聲……”

　　看了彭嬌鸞的遺信，何九經再也支持不住，“哇”的一聲鮮血狂噴，一頭栽倒在地……

　　何九經當夜即吐血身亡。臨死前，他掏出密室的鑰匙，切切叮囑兒女：“我死後，你們一定要辦好兩件事，一是要將密室里的所有錢財都用於賑濟災民；二是將這本《清心十局譜》流傳於世——這是為父留給你們的唯一清白之物。如此，我才能有顏同你們母親地下相見！”

　　至今，在棋壇上人們都將何九經夫婦視作“萬曆朝第一國手”，而《清心十局譜》一書則仍被人們視作珍笈，書中的棋訣更是被奉作準繩，其頁首第一句便是“棋雖曲藝，義頗精微，不得貪勝，切切首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