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娘傳奇

　　一

　　分州鎮上有一家酒店，鋪面不大，名氣很響。遠近的灌縣、大邑、邛崍，凡是到這兒趕場的，有錢的人都要在這兒喝上一杯。因為這個店的酒是稗子酒，不知加了什麼，能十里飄香。一喝下去，周身通泰。因此酒店就叫“十里飄香”，十里飄香的酒着人迷，十里飄香的人更迷人，因為那個老闆娘是絕代佳人。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只見她腰如細柳，唇如鮮花，兩腮桃紅，人稱酒娘。

　　窈窕佳人，君子好逑，酒娘艷名遠播，好多男人都垂涎三尺。未婚的想討她做妻，已婚的想娶她為妾，門檻都踏破了好幾條。媒婆說爛了嘴，酒娘就是不點頭。有個叫盧起銘的書生，生性浮浪風流，頗具才情，又有萬貫家資。自去那兒喝了一次酒，便沉迷酒娘，志在必得。先遣媒人攜重金求秦晉之好，酒娘冷眼以對；后親往做詩以表用情之深，酒娘一笑置之。盧起銘方知酒娘非淺薄女子，金玉不能博其青睞，才情不可動其蕙心，唯有精誠相待，便日日都去那兒喝一盅酒，問一句話：“今日，姑娘可願允了在下？”

　　酒娘不笑不惱，放下美酒一盅便去了，回回如斯。

　　轉眼已滿百日。盧起銘又到。酒娘玉立房中，莞爾一笑，暖似楊柳風，柔似杏花雨。眾賓客都看得醉了，盧起銘更是魂盪九重霄。

　　酒娘道：“公子連日來百折不撓，妾身都看在眼裡了。如今，妾身只有一事相求，公子若能依了，妾身便與公子永結同心。”

　　盧起銘大喜過望，連忙問：“何事？莫說一件，就是百件千件，但凡從姑娘口中出來，在下就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酒娘不語，從袖中摸出一把尖耳牛刀。

　　眾人吃了一嚇。盧起銘只覺一盆冰水從頭澆到底，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莫不是要我剖胸剜心，叫她瞧個明白？”

　　酒娘笑道：“公子莫怕，這刀不會用在公子身上。且聽妾身細細說與你聽。妾身家鄉流傳着一種陋習。凡女子出嫁，需斷一指，由良人吞下。夫婦恩情不斷便罷，倘若夫君移情別戀，必遭斷指穿心而亡。”

　　盧起銘先是一驚，后心想：“哪有此等匪夷所思之習？想必她故弄玄虛，好叫我知難而退。即便真有此習，常言道十指連心，斷一指何異於心頭割肉？料她弱質女流，斷不敢為。”遂抖擻精神道：“姑娘之命，在下豈敢不從。只憐惜姑娘身嬌體弱，怎經得斷指之痛？”

　　酒娘舒眉而笑道：“區區一指可換一生真情，何痛之有？”

　　言罷，手起刀落，骨斷如裂帛，濺起飛紅數朵。

　　有膽怯者手不能執酒，破碎之聲響成一片。

　　盧起銘面如土色，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酒娘神色不改，用切去一指的右手，撿起浸在血水中的玉白斷指遞到盧起銘面前道：“公子，請。”

　　盧起銘一眼瞧見酒娘手上斷指處，鮮血泉涌，隱着白生生的骨頭，頓時肝膽俱裂，慘叫一聲，奪門而逃。

　　酒娘眼神一暗，似笑非笑。

　　旋而高舉斷指道：“今日有誰敢與我酒娘結斷指之盟，酒娘便與他廝守一生。”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上前，也無人肯走。

　　酒娘斷指招親之事須臾傳遍分州鎮。

　　二

　　忽有人在外叫道：“在下願與姑娘結斷指之盟。”人群一陣騷動，漸漸讓出一條道。

　　酒娘聞聲望去，原來是街頭林有順。分州鎮上無人不曉酒娘，也無人不曉林有順。一個因絕色無雙，一個因貌丑無比。林有順凸晴曝牙，膚黑如土，生就一副夜叉相。眾人見是他，恥笑連連。

　　酒娘眼中只有一個林有順，視眾人如無物，徑直走到他面前遞上斷指。

　　林有順趨步上前，接過斷指一仰而下。

　　四下立時靜如幽林。

　　酒娘燦然一笑，艷若桃李，執林有順手與眾人道：“各位鄉鄰與天地同證，從今日起，酒娘便是林有順之妻。”

　　盧起銘那日狼狽而逃，后聽家人報得酒娘竟與丑怪林有順共結連理，自覺顏面盡失，憤懣難平。后又見酒娘與林有順無比恩愛，更是心有不甘。日久天長，竟心生歹意，花銀子買了幾個潑皮扮作土匪，趁林有順出門時將他亂拳打死。

　　盧起銘得了口信兒，欣喜若狂，連聲稱好。當晚命家人置些酒菜，喝得爛醉如泥。

　　睡至三更，忽覺陰風陣陣，身上一寒恍然驚醒。朦朧月色中，陡見一利齒猛獸，目灼似火，猙獰非常。

　　盧起銘醉意全消，汗出如漿，語不成聲道：“是……何方妖怪？”

　　猛獸血口一張竟吐出人語：“盧起銘，你枉讀聖賢書，內存獸心而外施仁義。林有順何其無辜，竟遭你暗算！林有順本還有陽壽四十載，如今因你橫死，你理應還他四十載陽壽。”

　　盧起銘驚恐已極，汗淚交加，臉上水淋淋一片道：“陽壽如何還得？神仙饒命，神仙饒命！”

　　猛獸道：“你取他人性命便可，如何不能還陽壽？待我吸你四十載精氣轉投林有順，好叫他死而復生。”

　　往前一縱，巨口獠牙直撲盧起銘。

　　盧起銘嘶聲大叫，睜眼一看，原來只是場噩夢。

　　守夜的小廝驚得一跳而起，連忙點起燈燭問出了何事。揭開帳簾一瞧，話頭生生鯁在喉嚨。

　　盧起銘自用衣袖輕拭滿臉冷汗，不滿道：“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沏盞茶來。”

　　小廝置若罔聞，顫抖道：“公……公子……”連說三個你也沒說出下文。盧起銘心生疑惑，猛然想起夢中猛獸，霎時惡寒遍體，跌跌撞撞下了床，直奔銅鏡。

　　明鏡里，鬢染秋霜眉沾雪，眼帶濁氣唇覆蠟。不知何時，雞皮老叟取代了少年郎。

　　盧起銘大叫一聲，昏死在地。

　　醒轉后，已日上三竿。家人正擠了帕子幫他擦臉，盧起銘反手捉住家人問：“林有順如何？”

　　家人回道：“林有順和酒娘依舊當廬賣酒，毫髮無損。”

　　此話如同晴天霹靂，直震得盧起銘魂魄不齊。

　　從此，盧起銘精神恍惚，終日自鎖於屋內，略有風吹草動，便大呼有妖物直至聲嘶力竭。

　　數月後，府里忽闖進一個和尚。眾家人嫌他衣衫襤褸遍體腌臟，一起拿了棍子要趕他出府。不料，眼見棍棒就要挨上和尚，卻生生落空，任由和尚一路大笑着直奔入盧起銘房中。

　　盧起銘正縮在角落裡，叫和尚一把扯住拖將出來。

　　和尚見他形容枯槁，皺起濃眉道：“好個妖孽，竟敢修吸人精氣的邪道！”自懷中掏出一枚藥丸，隱泛紅光，奇香陣陣。

　　盧起銘吃下后，顯見臉上有了生氣，眼神漸漸清明。

　　王老夫人驚為異人，連忙命眾奴僕收去棍棒，跪求和尚救盧起銘一命。和尚一口應允，命盧起銘將來龍去脈說個明白。盧起銘便將夜夢猛獸一事細細告知，卻瞞去了謀害林有順一段，只道那猛獸要害他。

　　和尚大怒道：“歹毒妖孽，我必打得它灰飛煙滅。”又問盧起銘可還記得那妖獸模樣。

　　盧起銘思量了一回，道：“現在想來，依稀是只黑色巨狐。”突然又回想起猛獸伸爪撲過來的一幕，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補充道：“它的右爪少了一指。”

　　三

　　過幾日便是中秋佳節。酒娘在酒店越發忙得脫不開身，買過節貨物的事兒就落在林有順身上。

　　林有順惦記酒娘，置完貨物便急着回去，卻閃出一名老叟攔住去路。

　　老叟作揖道：“林兄，近來可好？”

　　林有順定晴一看，愕然道：“盧兄？你怎麼變成這般模樣？”

　　盧起銘長嘆道：“一言難盡。林兄，可否過府一敘？”

　　夜漸漸深了，酒店也清靜下來，可是林有順還沒回來。

　　酒娘守在門前不住地張望。終於，遠遠傳來微弱的光亮，是林有順提着一盞燈籠漸漸近了。

　　“相公。”放下心頭大石，酒娘微笑着迎上林有順，要替他接過貨物。

　　林有順卻一讓。

　　酒娘不解道：“相公？”

　　林有順笑道：“娘子累了一天，這些為夫來辦才好。”

　　酒娘嫣然一笑，傾國傾城。

　　林有順看得呆住了。

　　如此惹人憐愛的美嬌娘，怎會是妖魔？可那老和尚言之鑿鑿，盧起銘確也是一夕而衰，如何不是妖魔？

　　想起盧起銘所述巨狐模樣，林有順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覺酒娘貌美如花，只覺心底生寒。

　　他摸了摸胸前，略覺心安。臨走時，老和尚給了他一道靈符，他就收在胸前了。

　　夫婦二人一起收拾好酒店，轉入後院。

　　酒娘早已備好飯菜。

　　林有順道：“娘子，不如你我小酌幾杯？”

　　酒娘點頭道：“也好。”便要起身去拿酒。

　　林有順連忙按住酒娘雙肩道：“娘子歇着，為夫去去便來。”

　　林有順趁獨自取酒，匆匆把靈符化入酒水。老和尚說過，如果酒娘是人，這符對她是沒用的。

　　二人喝了兩三杯。酒娘忽覺全身無力，內熱似火。

　　酒娘問：“相公，你給我喝的是什麼酒？”

　　林有順大驚失色，半天也不讓酒娘接近，連呼救命。

　　只聽半空一聲雷霆怒吼，跳出一個滿臉殺氣的和尚，手持一把金光燦燦的禪杖，一杖打在酒娘心口。

　　酒娘捂着心口嘔出一灘鮮血，不支倒地。

　　“大膽妖孽，你已吃了我的靈符，妖力盡散，乖乖受死罷！”說罷，和尚高舉禪杖，往酒娘天靈蓋上又是一擊。

　　酒娘血流滿面，以斷指遙指林有順道：“林有順，你終負我！”

　　語畢，氣絕而亡，果變作一隻巨狐，通體漆黑光亮似緞。

　　和尚近前細觀，巨狐眼角隱約含着淚珠，還未來得及滴下，嘆道：“你既也知貪生，又何必害人性命？”卻聽身後一聲慘叫。

　　轉身，正見林有順軟倒在地。伸手一探，氣息全無。

　　片刻，林有順肚腹竟緩緩裂開，聲如細蠶食桑，露出滿腔紅嫩嫩的五臟六腑。

　　和尚大驚失色。

　　只見林有順紅撲撲的心上赫然插着一隻女人的手指，修長纖細，潔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