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叔市義

　　這是個兩百年前的故事。那時慈溪的馬經村張姓是個大姓，張家祠堂是村裡最顯赫的建築了。平日里，有個老頭會經常去祠堂掃掃地，撣撣灰塵。那個老頭自然也姓張，而且輩分蠻高，他讀了一輩子的書，可顯然是書把他的腦子讀壞了，村裡人背後都叫他老書痴。他一開口就搖頭晃腦地之乎者也，由於有了點年紀，已經幹不了力氣活，又是孤身一人，所以連喝口熱湯都難，平日里東家混一口西家討一餐的，還真不是長久之計。

　　村裡人就對老人說：四叔，如今咱張家就數張梅混得好，他在杭州孩兒巷口開的那爿張同泰國藥店生意紅火得不得了，不是到處都在傳唱“童姚馬經張，銀子好打牆”嗎？我們給你老湊點路費，你老到杭州去投奔他。雖然不是至親，可他也不能不認你老，排起來你好歹還是他四叔不是？你識文斷字的，平日里幫他記記賬理理藥方，他還能多你這張口？張四叔想想這也是個理，那張梅小時候自己還教他寫過字，他還能不認我？這樣，老頭子還真的到杭州去投靠張大老闆了。

　　張梅見了這位遠房的四叔，知道老人的來意后，立刻把老人接回自己家，騰一間房把他安置了。他把老人一身換得光光鮮鮮的，讓他跟自己同張桌子吃飯，還在他床頭櫃的抽屜里放了不少碎銀子，讓老人隨意花。可就有一條，他什麼事也不讓老人干。這樣待了十來天，老頭的身子骨脹得難受，就拿了一支破笤帚柄，那是一條開裂的竹竿，在藥店大堂的那根大柱子上啪啪地敲起來。他還學着古人馮諼，一邊放聲高歌：“長鋏歸來乎，無所事事……”

　　在櫃檯裡面的張梅聽得笑了起來。他放下算盤，出來奪下老人手裡的竹竿，說道：“四叔，你老的心意我知道。可您是我的長輩，我不敢派你老活呀……”

　　四叔把臉拉下來了：“你這是什麼話？哪有光吃飯不幹活的？你看，你四叔身子骨硬朗着呢！吾飽讀詩書，又寫得一筆好字，不信你從店裡找兩個跟我比比字兒……”

　　張梅忙拿袖子掩住老人的口：“四叔，你老的學問我還不知道？不過我的帳房幹得好好的，你可不能搶人家飯碗啊！這樣，我店裡最近新收了幾個學徒，他們家裡窮，書是讀得少了點，從今天晚上開始，你就教他們讀書。就從這篇《戰國策》的‘馮諼客孟嘗君’開始教，讓孩子們知道什麼是義……”

　　“成啊，你早派我活，我就不彈鋏高歌了！”四叔這一來才真樂了。

　　轉眼秋涼了，第二天就是中秋。這天吃晚飯時，張梅對四叔說，他已經讓人去買船票了，明天就請四叔去一趟嘉興，到嘉興的那家回春堂藥店，就找老闆陳同春，把他春上拆兌的三百兩葯銀收回來。這也算是一大筆錢了，本家人去收讓人放心點。那陳同春是個極講信用的人，老主顧了，那銀票是走去就有得拿的。

　　四天後的午後，張四叔回到杭州。他到店堂里找到張梅，他沒有交銀票，也沒提去嘉興收銀的事。見到老闆，老人沒頭沒腦地說：

　　“梅崽，你讓我教那些學徒‘馮諼客孟嘗君’，只怕你自己早把這篇文章拋到腦後了。”

　　“哪有的事，小時候讀過的課文，我大多還會背。”說完，他還真“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地背了下來。

　　四叔咧開沒牙的嘴笑了：“你記住就好。現在我跟你說，我這次去嘉興收賬，還真的跟馮諼去薛城收賬那樣，給你市義而歸了……”

　　“此話怎講？”張梅睜大了眼睛。

　　“今年初夏，嘉興馬王塘一帶，由於老百姓吃的內河水不幹凈，許多人上吐下瀉患上了霍亂，真沒有想到，那回春堂藥店的老闆陳同春還真是個大義之人，他雖然是小家小業，可竟在店堂門口支起一隻大葯鍋，每天熬一大鍋的辟邪扶正湯，供患病的鄉民來無償服用。並在城隍廟前當眾發下誓願：只要嘉興地方還有一個病人，他店堂門口的那口大葯鍋就不歇火。這一來，他那口大葯鍋就從春熬到夏，從夏熬到秋……他就那點家底，都被那口大葯鍋虧光了……我找到他家時，正好看到他一家老少七口人正在喝粥度日。當時我看得老淚橫流，我哪裡還能開口向他要銀子？當下，當著他的面，我把那張三百兩的欠條點着了……我想，陳同春這樣的小家業還有這樣的大義，我們馬經的首富、堂堂張同泰的大老闆還能比不上他？”

　　說完，兩人四目相對，良久無語。

　　“怎麼，梅崽，你心疼了？”

　　“說哪裡話，你做得對。”張梅說，“他陳同春還真不容易。”

　　“我說，梅崽，通過這件事，我還悟出一個理。你這店堂里的兩根大柱子上，還真該加上一副對子，拿筆墨來，我這就給你寫……”

　　筆墨都是現成的，張四叔一揮而就：

　　以義為利而貨炫焉，

　　以仁存心世身敬也。

　　在一旁的張梅看得鼓起掌來：“好一個以義為利！從今往後，它就是我們的店訓！四叔，你不僅字寫得好，這副對子也寫出了我的心裡話。太好了！”

　　幾天之後，這副對子就出現在店堂里的這兩根柱子上，一直到今天，它還在那裡熠熠生輝。而且，幾個月後，就在這年的年底，出了一件事，立刻就證明了張四叔這回在嘉興市義的價值。

　　那年頭，白蓮教起義剛被鎮壓下去，有一夥漏網分子做夢也想東山再起。可他們要重新起事，首先就要資金。這夥人就從安徽悄悄地潛來杭州，來到這個全中國最富的城市。他們做了一番考查后，就把貪婪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富得流油的張同泰了。

　　他們冒充成藥材商，先弄一個人到店裡，找到張梅，說有一船藥材停在賣魚橋碼頭上，要請張大老闆到碼頭上去看貨。他們知道，為了確保藥材的質量，每每有這樣的生意，張大老闆必定會親自去驗貨的。況且，那個藥材商把轎子都雇好了。

　　張梅到了賣魚橋，跟着那個安徽人上了一條船。可他剛鑽進船倉，立刻就有一把雪亮的匕首頂在他的心窩上，隨即就有一塊破布塞進他的嘴裡，兩隻手被反綁在身後。而且，船立刻動了。

　　張梅大老闆被人當財神請了。當天晚上，就有一張條子飛進張同泰的櫃檯。那條子上說，三天後的午時三刻，讓他們帶一萬兩銀子的銀票到嘉興的馬王塘贖人。要逾期見不到銀子，你們就會在那地方的運河岸上看到張大老闆的屍體……

　　這一來，整個張同泰就像被火燎着的馬蜂窩。好傢夥，一萬兩，當初張梅盤下這爿藥店，也只花了五千兩。

　　當天晚上，一艘快船直駛嘉興，船上，就坐着張四叔一個人。他到了嘉興，找到了陳同春。那陳同春立刻趕到馬王塘，那馬王塘的鄉民聽說他們真正的救命恩人張梅老闆落難了，於是起碼有上千的人行動起來了，他們在那密如蛛網的港叉里，在那茂密的蘆葦叢中，仔細地搜尋着每一條可疑船隻。終於，他們在一條極為隱蔽的小港叉里，找到那條船……正當那些個傢伙還在做着發財夢時，眾鄉民一涌而上。光鄉民那浩大的聲勢，就把那些個傢伙嚇得尿了褲子……

　　張梅得救了，這個一帆風順的富商真的沒有想到，他遇上人生最大的劫難時卻會以這樣的方式化解。當那幾百個救他命的鄉民在運河岸上反而向他齊刷刷地跪了一地時，張梅哪裡還止得住自己的淚水？

　　回到杭州，張梅淚流滿面地向著四叔跪拜，說你老不光是我的四叔，你老還是我的再生父母。這時張四叔指指柱子上那個“義”字，說是這個字救了你……

　　於是，當天晚上，就在四叔教那些學徒們讀書時，張大老闆來到他的這班學徒面前，指着柱子上的那副對子，一字一聲地說：“大家記住，一個生意人，如果一雙眼睛只盯着銅錢眼，他的生意肯定做不好。要做一個生意人，他就得先學會做人。這個義字千斤萬斤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