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迷案

　　科爾特·耶格爾的小房子也兼作畫室，位於五樓，站在這裡整個城市的建築盡收眼底。四年來，耶格爾每天一大早就坐在大玻璃窗旁的書桌後面，觀察樹葉綻綠、枯萎和凋落，看着家庭主婦們拎着買菜的空袋子離開，又拎着滿滿的袋子回來。有時他也只是聽聽遠方嘈雜的汽車聲。後來就突然發生了那檔子事，耶格爾也弄不清它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就像銀幕上放電影一樣，他的腦子裡掠過一個靈感。他拿起身邊的一個筆記本，飛速地畫了幾張速寫，然後就在大寫生簿上畫起來。耶格爾是位漫畫家，受聘於一家著名的報社，稿酬不算豐厚。耶格爾若去一家通訊社當職員，掙的錢會比這多得多。但他做的是他喜歡做的事情，他不必接受上司們的頤指氣使，至多是編輯們會請求他，再畫些關於新稅法或這個熱死人的夏天的漫畫。畫完后他們會感動地接收他的作品。

　　工作累了，耶格爾喜歡去陽台上呼吸新鮮空氣，讓大腦恢復清醒。

　　因此，四年來，他幾乎天天都看到對面房子窗戶后的那位老人。耶格爾被他吸引住了。老人身上透射出一股尊嚴，同時又有種遐想的神態。他鬍子花白，長發飄垂，一張臉輪廓鮮明，讓耶格爾不由得想起中世紀的煉丹術士。天色晴好時，耶格爾常走到室外，這時老先生也站在他自家的陽台上。早晨，他穿一件長長的紅色真絲晨袍。白天，他穿一套華麗古樸的西服。近來，當他們彼此相隔三十米、在室外相對而立時，耶格爾和那位高貴的先生會友好地相互點點頭。耶格爾常常幻想那人的一生。也許他是位考古學家，曾經挖掘過印加帝國國王的墳墓。或者，他曾經作為大使在印度定居過。耶格爾覺得，他的一生肯定是激動人心、光彩奪目的。當耶格爾伏案繪匝時，老人的形象為他的想象插上了翅膀。他的臉已經多次出現在不同的漫畫題材里。耶格爾不斷地為他的創作尋找有特點的頭部形象。他選中了閱歷豐富的老人。

　　一天晚上，科爾特·耶格爾獨坐家中，心情憂鬱。他的女朋友宋婭剛剛從倫敦打過來電話。她在倫敦學習英語，他們隔幾個禮拜才見一次面。她今天向他保證，最遲半年，她就能拿到博士學位了，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像真正的情侶那樣一起生活了。她早就說過想要一個他的孩子了，耶格爾對這個想法一清二楚。可他悲哀地想到，他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很快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去拜訪隔壁的那位老人，這念頭突如其來，就像突然想到了一幅漫畫似的。實際上他跟他早就是朋友了！在陽台上，他們老朋友似的相互微笑——一句話都沒有講過。剎那間，他覺得，解開這個老人身上的謎，是他在這世界上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他匆匆套上外衣，走出了家門。

　　雅各布·卡梭斯的房子看上去像是一家博物館的倉庫：藏畫從踢腳板直掛到屋頂，桌上和架子上擺滿了瓷器、古董茶壺、落地大座鐘和蠟燭架。儘管如此，房間仍然顯得井井有條，具有一種迷人的氛圍。最大的房間里只擺着一張沙發，沙發四周立滿了書櫥。雅各布·卡梭斯旅遊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法國。他曾經經營一家小書店數十年，直到房租狂漲時，他才被迫放棄了。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不是個冒險家，而是位書迷，科爾特·耶格爾並沒有大失所望。他明白他為什麼會錯以為對方一生見多識廣：因為卡梭斯讓他感覺到，通過幻想和無數書本，他確實有過豐富的經歷。自從頭一次握手，兩人之間就都十分真誠。他們共飲一瓶好酒，回想多年來在陽台上默默地共患難，倍感開心。卡梭斯自豪地展示他的薩特和普魯斯特的手稿原件，那是他幾十年前在巴黎搞到的。他的高貴修養和智慧深深地吸引了科爾特·耶格爾。

　　“在我被迫放棄我的書店之前一年，我妻子去世了。”卡梭斯介紹說，“從那以後，我總是深居簡出，像個隱士。我非常懷念她。”

　　當耶格爾談他的工作時，卡梭斯吃驚地聽着。“我訂閱了您為它工作的那份報紙，訂了很多年了!我兒子總是先看漫畫，笑得半死。”

　　“您兒子從事什麼工作 ”

　　“哎，我兒子……”卡梭斯做了個不想提的動作，科爾特·耶格爾迅速換了個話題。

　　兩人繼續定期見面。耶格爾讓那位書迷看他最新的構思，承認自己將卡梭斯的臉用在他的藝術作品里了。

　　“太好了!這樣我總有點東西留給後世了……”卡梭斯突然嚴肅起來，“好長時間以來我腦子裡一直盤旋着一個念頭，可我實在不敢向您講出來。”

　　“您儘管講吧。我的職業需要各種念頭。”

　　“數年前我和兒子斷絕了來往，只是一場很普通的父子糾紛。您知道，我兒子今年快滿40歲了，我都年過70了。我想在他生日那天再一次向他表示，我在想着他，很想跟他和好。”

　　“您為啥不給他寫信呢 ”

　　“我曾經想辦法查找他的住址，可沒查出來。我甚至登廣告找過他，也毫無音信。要麼是他沒有看到，要麼是他不想跟我來往。因此，我現在想……”雅各布，卡梭斯眯起眼睛，“我想，也許我可以通過您的一幅漫畫傳給他一個信號。他肯定還每天都看。他要是還沒有反應，那我至少就可以肯定，他是想默默地等着我死去。”

　　科爾特·耶格爾掩飾不住惶恐。

　　“我不是要什麼偉大的傑作，”卡梭斯解釋說，“我想的只是這一句：‘唯有死亡才會永恆。’”

　　“您相信，您兒子看到後會作出反應？”

　　“這是我在失去他的線索之前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里的最後一句話。如果在他的生日那天，他又在您的漫畫里讀到這句話，他肯定會想到我的。”

　　科爾特·耶格爾未假思索，就同意了卡梭斯的主意。他覺得，滿足這一願望，給卡梭斯一個快樂，這並不難做到。他想到一幅關於原料浪費和破壞環境的畫，卡梭斯的這句話配這幅畫正合適。

　　11天之後，那幅漫畫登出來了，卡梭斯異常興奮地請科爾特·耶格爾到飯店吃飯。看起來他對成功堅信不疑。耶格爾試着勸他不要期望太高。

　　第二天，科爾特·耶格爾異乎尋常地頻繁走到陽台上，望向鄰居的窗戶，但一直沒看到卡梭斯。第三天，也不見卡梭斯的房子里有燈光和動靜。科爾特·耶格爾擔心起來。最理想的情況是父子之間聯繫了，父親匆匆忙忙前去找兒子了。而最嚴重的情況是……那句“唯有死亡才是永恆”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那實際上會不會是一句訣別詞呢 卡梭斯會不會已經死去，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耶格爾想將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去，而他的大腦越來越清晰地要求他，趕快採取點行動。

　　傍晚時分，門鈴響了。耶格爾打開門。是卡梭斯!耶格爾如釋重負地抱住了卡梭斯。雅各布·卡梭斯滿面喜色。“我可以將我的兒子介紹給您嗎？”科爾特·耶格爾這才注意到，他背後站着一位身着筆挺西服的瘦削男子。一眼就能看出他倆是一家人。只是，阿克瑟爾目光犀利、頭髮很長、鬍子濃密，讓人覺得他像個藝術家，而不是個觀看或閱讀藝術作品的人。科爾特·耶格爾完全能想象到這兩人之間的火爆衝突。

　　他們帶來了一瓶香檳，跟耶格爾乾杯，慶祝這一妙計的成功。“當我在我最愛看的那一欄讀到那句話時，我背上淌下了冷汗。”阿克瑟爾·卡梭斯解釋道，“我立即意識到了，這是我父親的主意。我突然就覺得我們的沉默太愚蠢了!”

　　“我們有件事要求您幫忙，”雅各布·卡梭斯說道，“您完全可以拒絕!我兒子要在這城裡待一個禮拜。我們不想操之過急，因此，他要是住在我那裡肯定不好。可這附近又沒有好酒店，我想來想去，不知他是否可以在您這兒過夜。”

　　“我深感榮幸。”

　　深夜告別時，雅各布·卡梭斯顯得既感激又感動。耶格爾在客廳里的長沙發上為他的兒子鋪了一張床。他並不覺得受了打擾，因為他很想幫雅各布·卡梭斯這個忙，他佩服他，深深地喜歡上了他。不過，第二天早晨，當老先生沒來叫他兒子時，他還是感到驚訝了。電話鈴響過一回，但打電話的是物業管理公司，通知說有位修理工要來。阿克瑟爾也沒有想離開這座房子的表示。他舒服地坐在客廳里，看看電視或者讀讀雜誌。但科爾特·耶格爾工作時，他不去妨礙他。

　　下午，阿克瑟爾·卡梭斯沖了很長時間的澡。後來，當耶格爾走進浴室、將臟衣服扔進洗衣機里時，他驚呆了：洗衣機蓋子上放着阿克瑟爾·卡梭斯的鬍子和頭髮。

　　“喏，沒有關係。”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客人的聲音，對方正拿一支手槍指着他。

　　“你是誰 ”科爾特·耶格爾問道。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在他的幫助下越獄逃出來了。您讀報沒有讀到嗎？”

　　科爾特·耶格爾依稀記得，他聽說過某座大城市裡發生了一起越獄事件。一位正在服刑的銀行搶劫犯在從監獄運往醫院的途中被一群持槍者解救了。

　　“是我父親請那幫人救我出來的。他要我在見到報紙廣告里出現‘唯有死亡才是永恆’這句話時，就假裝心臟疼得厲害。我們靠廣告聯絡好長時間了，可惜沒能瞞過監獄負責人。不過機遇安排我父親認識了您。”

　　“您有何打算 ”

　　“我神經太緊張，不能在這裡長期待下去。我父親正在丹麥給我找地方藏身。我們要帶着您當人質，開車去那裡。”

　　走廊里有說話聲和開門聲了。沉重的腳步正向他的房門走來。也許是他的救星。門鈴響了。“是那位修理工，他知道我在家。”

　　“我警告您，別講錯一句話。”阿克瑟爾·卡梭斯用槍在耶格爾的眼前畫了個圈。

　　果然是那位修理工。“我是物業管理公司服務部的。要更換全部的熱水器。”

　　阿克瑟爾·卡梭斯始終躲藏着，沒讓修理工看到他。修理工只顧干他的活兒，沒有機會給他暗示。耶格爾懊惱地走進卧室收拾東西。阿克瑟爾·卡梭斯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全部好了!”那位修理工叫道，“請來簽個字。”在那位修理工告別時，耶格爾也沒敢給他一個警告性的暗示，他覺得那樣做太冒險了。

　　修理工的到來顯然讓阿克瑟爾·卡梭斯緊張得要命。“請您快拿上東西離開這兒!”他像揮着指揮棒一樣揮着手槍。突然，他的手在半空中被抓住了。一隻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兩位訓練有素的陌生人強迫卡梭斯跪了下去。另一位拿走了他的槍。“聯邦刑警。”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對吃驚的科爾特·耶格爾說道，“是那位修理工放我們進來的。”

　　在刑警總局大樓里，科爾特·耶格爾不得不接受一次長長的訊問。直到在備忘錄上籤完字后，他才獲准提了個問題：“你們怎麼知道阿克瑟爾·卡梭斯住在我家的，探長先生 ”

　　“在一位重罪犯越獄前夕，報紙上出現了許多幅畫有他父親肖像的漫畫，這就已經夠奇怪了。我的一些同事每天早晨欣賞您的畫，他們想到了那是雅各布·卡梭斯的臉。五年前我們曾懷疑他參與過搶劫銀行，只是缺少證據。越獄事件發生后，我們認定，那些肖像是個信號，而非那句誰也不會在意的關於死亡的話。我們懷疑您是同謀，因此，去您家找逃犯似乎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你們真認為雅各布·卡梭斯也是個刑事犯嗎 ”

　　“父子倆是一丘之貉。雅各布·卡梭斯幾乎一生都在行騙，坐過多年牢——獄里的人給他取了個‘書迷’的綽號。他現在仍然在逃，不過他很快就又可以將他的書櫥搬進獄室里去了。”（摘自《懸念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