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

手機:M版  分類:奇幻小說  編輯:得得9

  我是當了五年老師又來讀研的。這意味着我和那些直接從本科讀上來的同學有很多不同。首先,我特別喜歡孤獨,同學們都倆倆三三的結伴而行,我則獨來獨往,單條影子被太陽拖得老長老長。我尤其喜歡黃昏后一個人的散步。梁曉聲把一個人的散步稱為夢中醒着的幻覺,這個比方引起我強烈的共鳴,太貼切了!和他一樣,我散步時最怕遇到熟人,遇到熟人要點頭、微笑甚至聊幾句,這會大大破壞那種夢中醒着的幻覺。其次,我特別喜歡讀書,不是一般的喜歡,尤其喜歡讀英文小說,讀歐美小說,自然是讀英文才有原滋原味,從那些曲曲彎彎的字母中體味翻譯過來的漢字所無法表達的曲曲彎彎的意味。

  於是,除了附近公園那條幽徑外,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圖書館十樓的外語室。學校圖書館是號稱全省藏書最多的地方,十樓的外語室尤為別具一格,其他圖書室走出樓梯或電梯便可徑直走進去,而外語室則還需要穿過一條悠長的走廊,在狹長的走廊盡頭,冷不丁地開了個小門,進去,便是外語室了。外語室狹長幽靜,這是我最愛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因為祖國這一禺有愛喧鬧的陋習,圖書館人來人去處常常喧鬧不止,有時給人晃若菜市場的感覺。相比而下,十樓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在這個到處都在喧囂的世界里,這是多麼難得啊!因而,每每有點空閑時,我就來十樓的外語室,在透過玻璃的橘紅色陽光里,忘我的嗅着沉甸甸的書香。

  周五的下午,我一如既往在十樓看書,夕陽把半邊書架染為橘紅色,幽靜的圖書室掩映在半明半暗中。一如既往,我坐在後排書架一角的小凳子上,沉浸在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里。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才開始捕捉漂浮在我周圍的明顯有別於書香的香氣,這種幽香令人沉靜、沉醉,以前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我看到書架拐角處,有一片白色的裙裾在微微飄蕩,青黑的長發垂飄在空中。我不由地讚歎女孩曼妙的身材。片刻之後,我呆視的目光便於另一雙凝視的目光對接了。看到女孩的面孔,我有晃墜夢中的幻覺,一時間,我的腦海里湧現出白雪公主海的女兒等令我曾無限着迷的童話美人。其實,不出校門,每天我的目光都會遇到很多賞心悅目的面孔,這是所號稱美女如雲師範大學。但女孩的美麗還是讓我發獃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我心想,這應該是童話中才有的美吧。

  我回過神來,女孩也收回探究的目光,我笑了笑,她也笑了笑。那種奇妙的幽香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我是個極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的人,但那縷縷清香竟像一條看不見的線,拉着我不由自主的向她走過去。我想問,你看的是什麼書,張口卻說出來,你好香啊。說完,我突然臉就紅了,尷尬的站在那裡。她笑了,一口令人羨慕的整潔牙齒。在她油亮的大眼睛里,我竟然捕捉到了她眼底一抹憂鬱的神色。“你好,我叫山子,外語系的,你呢?”山子笑咪咪的望着我,我連忙應口:“我叫夕思,中文系的,認識你很高興。”這倒是真話,能在這個被眾人遺棄的地方遇到天仙般的女孩,心底油然產生紅顏知己的感覺。

  彷彿和山子心有靈犀,幾乎每次去外語室都能碰到她。我們彼此笑一笑,後來漸熟了,就低聲交流一會。她給我講同學間有趣的事,我發現我竟然能夠把許多藏在心底的秘密很輕鬆的講給山子聽。我說,這世道到底是怎麼啦,我同學在外面傍大款,學校里追帥哥,而且,你永遠都搞不清她到底有幾個男朋友,奇怪的是,她並不以此為恥,反而作為資本不住地炫耀。山子搖着頭說,這個社會變態了。更多時候,山子給我講起她的愛情。她說他是中文系的才子,人長得高大帥氣。他們在聖誕舞會上一見鍾情。那是學生會組織的一個聖誕舞會,他是文藝部長,黑色西裝,潔白襯衣,暗紅色領帶,很完美的白馬王子。那晚,山子無疑是舞會的公主,一襲白色禮服,美妙無比的身材和無與倫比的姣好面容。山子有時會傻傻地想,那個舞會彷彿就是為了她和他的相識而舉辦的,他們忘我的舞着,全然不顧聚焦過來的層層目光。兩個人的目光熾熱地交織在一起,直到散會才依依不捨的分離。

  或許是和山子的相識使我性格變得開朗了,好友邀我參加周末舞會,我對這類活動絲毫不感興趣,竟然莫名其妙地答應了。周末舞會固定在禮堂前的廣場上舉行,人黑壓壓的一大片,在昏黃的跳躍的燈光里搖動着。我站在圈外看了一會兒,感覺像是在海上暈了船,心裡懊惱着,在角落裡最暗的地方坐了下來。

  看了一會好友和帥哥跳舞,百般無聊,正想着離開,忽然就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紳士走過來請我跳舞。他跳得極儒雅溫存,跟着他優雅沉穩的腳步,我一直緊張的心弦和僵硬的身體漸漸松馳下來。他頭髮一絲不亂的向後梳着,儘管遮掩得很巧妙,近距離還是能看到他微禿的腦瓜,他的手溫厚有力,透着只有年齡沉澱下來的那種厚度。你是老師吧?我問他。他笑着嗯了一聲,說,我是美術老師。你很漂亮。有時間我給你畫張像,好不好?我說好啊。說實話,我真的挺喜歡美術,一直期望能有機會學畫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你身上有種特別的香氣,這種香氣使我想起一個人。說著就陷入了沉思,幽暗的燈光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晃來晃去。不過,我從來不用香水,哪來的香啊?或許白天和山子一起染上了香氣?

  我穿的是時尚的尖頭尖跟皮鞋,我叫它裹腳鞋。中國歷史上婦女裹腳的野蠻習俗已被廢除,而現在全球的女性都在盛行裹腳,而且,不但把腳尖勒尖了,還用細木棍把腳跟支離地球,中國已廢除的裹腳是男性對女性的變態壓迫,而現在,這一壓迫被加深后,推廣到了全世界,美名曰時尚,如果你放棄裹腳,就放棄了時尚,我不想被時尚拋棄,於是就買了雙裹腳鞋。就是這雙裹腳鞋,讓我站立不穩,崴了腳。美術老師把我親自背回了宿舍,我心裡涌動着感激的熱流。他說,你要是真的感謝我,就讓我給你畫個像吧。我高興的答應了。美術老師看起來40歲左右的樣子,穩噹噹地背着大塊頭的我,可見體格是多麼的好。

  我那美麗的裹腳鞋讓我在床上休養生息了一個星期。我讀讀小說,上上網,看看電影,平靜地有些無聊。只有美術老師帶給我不一樣的快樂。他有個好聽的名字,揚揚,這名字就像他的眼睛,蘊含著活力和激情。當他為我畫像時,這雙眼睛便長久的凝望着我的眼睛,凝望着我不知不覺間紅了起來的臉龐。他畫起畫來很專心,眼睛凝聚成兩弘深潭,我真害怕自己不小心會掉進去,他的右手靈動快速的運動着。有一次,他輕聲說了句,你的氣味、你的眼神讓我想起了一個人,說完,他的手停了下來,兩眼無神的盯着空中的某一點凝視,像一尊塑像,凝固了很久。我沒有驚擾他,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一段傷心的往事。揚揚為我畫的像比我真人漂亮多了,我想他一定是加入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有一陣子我感到這個影子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到底是誰來。

  能下床走路后,我就急忙去找山子,她是我最交心的朋友。奇怪的是我們竟然忘了交換電話,至少也應該留個號啊。幸運的是,山子果然在外語室,正急忙忙的找什麼。看到我,山子停下手中的忙亂,對我笑了笑,但眉間的焦慮卻絲毫未減。我走過去問,你在找什麼?要我幫忙嗎?她愣了一下,嘆了口氣,說算了,我幾乎翻便了所有的書,就是找不到了。是我和男朋友的定情物,我不小心把它夾到一本英文書里了。我說對了,我一直想聽你們的故事呢,我崴了腳,在床上躺了一周,快悶死了,想見你,突然發現居然沒有你的聯繫方式,這是我的手機號和號。把你的手機號和號告訴我吧?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話也不那麼流暢了,我、我沒有這些東西,我們那個世界是沒有這些東西的……我有些難以置信,說你真是個怪人,居然沒有手機和也能正常活着。你說你們“世界”,你們什麼樣的世界?山子蒼白的臉不由地微紅了,她急忙說,我是說我的世界,也就是我自己的生活空間。我看出山子的不自在,心想或許觸到了她的隱私,便不再問下去。但我很想知道白馬王子和公主後來怎樣了,便纏着山子給我講她的愛情故事。在狹長幽靜的十樓圖書室一角,我和山子坐在橘紅色的夕陽里,聽山子悠悠地講她的愛情故事。

  在學校這個狹小的世界里,與眾不同的我們兩個人彷彿註定要相知相愛。他是那麼出眾,無論他走到哪裡,他的身上總粘着各種愛慕的目光。但我從不擔心,我知道他的心裡只有我。從他發表的那些小說里,我讀懂他那顆善良誠摯的心,和內心深處對我深切的愛。我呢,也從未為圍追的帥哥才子絲毫有所動心,我的心裡只裝得下他一個人。我們一起讀書,一起吃飯,一起度過愉快的周末……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儘管是那麼的短暫。一次,沖,哦,我叫他沖,叫我為他的選修課去做模特,在那裡認識了狼老師,他身上狼性大於人性,我叫他狼老師。狼老師像蛇一樣纏上了我,無論我到哪裡,總是能碰上他,他便走上來糾纏,全然不顧別人的目光和我男朋友的存在。他總是說我帶給了他靈感,使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標。我告訴他,他帶給了我苦惱和尷尬。他說人都是自私的,在顧慮我的感受之前,他要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我把他買給我的鮮花玩具和食品統統扔到垃圾筒里。可是,他纏繞在我心頭的陰影卻怎麼也甩不掉,而且,在我潛意識裡日漸蔓延。直到衝出事那天,那片陰影就像原子彈炸后的蘑菇雲,鋪天漫地覆蓋過來。沖在學校東南角被車撞了,那是條小路,平日極少有車輛行使,小路一旁有個不錯的蛋糕店,我說我想吃蛋糕,沖便去為我買蛋糕。場面慘不忍睹,我只看了一眼,就墜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不知什麼時候起,夕陽已消失了,偌大的圖書室籠罩在陰鬱的灰暗中。頭頂的燈突然亮了,我和山子一下子暴露在刺眼的燈光里,彷彿一下子被人從夢中喚醒。我只看了一眼山子悲切的臉,便別過頭,將她消瘦的肩膀摟過來,輕輕拍打着。

  山子的故事使我一直很抑鬱,為了儘快從抑鬱中走出來,我爽快的答應陪揚揚去海邊寫生。大海將祖母綠鋪展向天際,海浪輕輕的喘息着,溫柔地拍打着沙灘。凝視着海水一遍遍的沖洗着沙灘,我心頭的陰霾也一點點被稀釋,被海水一點一點帶走。揚揚將大海的魂繪在了紙上,平靜的海面下激情在悄悄地醞釀,大海的一角有一艘被世人遺棄的破船,旁邊一白色女人背影,面向無邊的大海遙望着,白色的裙裾在海風中飄揚。我喜歡穿白色衣裙,這一點和山子很相似。我久久地凝視着這幅畫,心裡熱熱的。揚揚將我涼涼的的小手放在他溫暖的大手裡,溫暖着,說,喜歡嗎?喜歡就送給你吧,本來也是為你畫的,是你給了我靈感和激情。我心裡一熱,分不清是被藝術打動了,還是被揚揚打動了。回來后,我把“大海”裝幀好,掛在床頭,於是,在夢裡也能聽到海濤聲聲。

  其實,我並沒有夢到大海,但我卻夢到了山子。夢中,我從電梯無聲地下樓,大門竟然開着,彷彿專門開着等着我。我走過食堂前狹長的小路,月亮透過樹葉斑斑駁駁地在地上印下奇怪的圖案,風沙沙響起,圖案便哆哆嗦嗦地晃動起來。我加快腳步,走上穿過操場的那條近路,明亮的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扯地瘦長瘦長,隨着我的腳步一上一下的跳躍着,在深夜空寂的校園裡,我和我的影子,兩個幽靈,沿着一條小路急急忙忙的往前趕着。操場的沙土,在夜露的滋潤下,黏黏地粘在我的鞋子上。我連腳都顧不上跺一下,着急着往前趕路。直到站立到圖書館前,我才明白自己着急着往哪裡去。半明半暗的圖書館就像一個神秘的城堡,裡面隱藏着難以預料的妖魔鬼怪。我機械的抬着腳,看着瘦長的影子一點一點接近圖書館,碩大的玻璃門竟然無聲自開了,我走去進,又悄然合上。城堡里一片漆黑,沒有月光也沒有燈光。我絕望的發現,電梯竟然不能用。沿樓梯拾階而上,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圖書館激起巨大的迴響。我奔跑起來,響聲便亂成一團,裡面夾雜着不懷好意的冷笑聲和怪叫聲。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着,感覺身後有團巨大的黑影,稍慢就會被它吞噬掉。當我終於踏上十樓時,看到山子靜靜的站立在門口,我驚喜地叫了一聲,張開雙臂撲了過去,汗水帶着我的體味,和山子的混合到一起。

  山子緊握着我的手,把我帶到往日我們的角落裡。她說,我一直在等着你,把故事給你講完。我怕我快要被他們找到了,等不及了。我點點頭,靜靜地等待着。

  沖死得慘不忍睹,整個上半身都軋爛了。沒有仇恨,是不會如此殘忍的,這絕不是所謂的交通意外。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查出原因。為沖報仇就成了我活下來的支柱。沖死後,有一段時間我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彷彿從天堂一下子掉進無望的地獄,身體被抽走了靈魂,沒有食慾也沒有感覺。狼老師每天都過來,想着辦法哄我吃點東西,痛惜地撫摸着我很快消瘦下來的臉頰。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沖的死和他會有關係,看到他的次數越多,我的這個念頭就越強烈。我開始強迫自己吃點東西,身體也慢慢好轉起來。有一次,狼老師突然說,你盯着我看的眼神很讓我不安。我遮掩道,我腦子走了神,想到不該想的東西了。之後,我將仇恨打了包,埋放到心底里。

  一段優美而又熟悉的歌聲響起,我晃悠悠地從夢中掙扎出來。抱着頭想昨晚荒唐而又很逼真的夢。手機鬧鈴再次響起,馬上就要上課了,沒有時間再想什麼夢了。急急忙忙換鞋子時,我愣住了,鞋子上粘着操場上特有的那種泥沙。我的頭翁地大了,難道夢中並不是夢?一下課,我就匆匆忙忙趕往圖書館,山子不在,我等了好久,也不見她蹤影。

  晚上,我把鞋子放到柜子里鎖了起來,我想,如果找不到鞋子的話,我可能就放棄夢遊了。半夜,我突然被月光的腳步聲驚醒,睜大眼睛,睡意全無。陽台上,月光悄悄地挪着腳步。我從枕頭低下摸出鑰匙,靈巧地爬下床,打開衣櫃,把鞋子拿出來穿上,輕輕地拉開門,走了出去。沉睡的走廊里迴響着我孤單的腳步聲。我把昨天夢中走過的路又走了一遍,當我到圖書館十樓時,山子依然站在門口,神色頗不平靜。

  他發現我了,昨天我差點兒被他們捉了去,山子開口便說。我知道,她說的應該和狼老師有關。我要把故事給你講完,你一定要幫幫我。山子緊緊抓住我的胳膊,盯着我的眼睛懇求道。我沒說話,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狼老師幾乎每天都來找我,我不再躲着他,他要教我畫畫,我毫不猶豫答應了。有一件奇怪的事在他身上發生了,他原本40多歲了,卻奇妙地越來越年輕了,頭髮黑了,禿頂的地方長滿了濃密的黑髮,走路輕快而富彈性,好像一下子年輕了20歲。他說這是愛情的力量。我對他胸膛里那顆活蹦亂跳的心臟產生了莫名的親和力,我時常依在他的胸前,靜靜地聽他的心一下一下的跳動。我並沒有忘記自己的仇恨,想方設法尋找哪怕是蛛絲馬跡。衝出事的那段時間他正和一老朋友在一起,我去找了他那個朋友,他朋友說,那時他們的確在一起,但後來卻發現他的手錶比平日快了一個小時。我不想打草驚蛇,把這信息提供給警方,這導致了後來的失誤。一次,他提出要在他家裡給我畫張全身照,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我穿上旗袍,淑女狀端坐在椅子里,由他照着畫。時間差不多時,我說我餓了,他看了看錶,便說去給我做飯,叫我好好休息休息。看着他進了廚房,我便忙亂起來。我翻找了每一個抽屜和書架,他曾說過他也有記日記的習慣。最後我在他枕頭下面的被子里翻出一個黑色的本子。真的是日記。我飛快地翻到5月6日,那是衝出事的一天。剛看了幾行,我的心就狂跳了起來,我按住不斷上涌的心,讀了下去。那天,他把車停在那條小路上,準備去買蛋糕,迎頭看到沖拿着蛋糕走了出來,積攢已久的嫉恨一下子湧上心頭,他突然開動車,以最大的速度對着衝撞了過去。他看到沖的身體被碾得一灘模糊,內臟血淋淋的敞開着,鮮紅的心臟還在一下一下搏動着。他跳下車,摘下那顆心臟,四下看了一下,飛快地開車逃走了。那是黎明,在這個習慣夜生活的南方都市,人們還都在床上酣睡,所以,沒有人看到這血腥的一幕。他逃到他最好的醫生朋友家裡,把心臟保存好了。後來,這個醫生朋友便幫助狼老師換了心臟,由此,狼老師不但有了顆健康的心臟,而且人也年輕了許多。我正想翻開下一頁看下去,狼老師突然推開門進來。我慌亂地將日記藏起來,他似乎也並未注意,溫和地教我出去吃飯。吃飯時,他給我講了他的過去。由於他不健全的心臟,爸爸媽媽都遷就他,他形成了自私而又固執的個性。他講了他的初戀,講到傷心處竟然流了淚。最多地他講了對我的愛,他說這次愛使他瘋狂,完全失去了自製。我一聲不吭地埋頭吞飯,我根本就咽不下飯,埋頭強作鎮定的吞咽。飯後,我說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他說,再陪我去看一次海吧,最後一次,我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再看海了。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發現了我偷看了他的日記?我想,當他發現日記不在時,他是去自首呢還是自殺?他將胸膛輕輕靠在我的頭部,沖的心在他的胸膛里一下一下的跳動,我抑制着將要溢出的眼淚,答應和他一起去看海。我想最後一次再聽聽沖的心跳,在和沖最後一次一起看海。

  早晨,伴着鬧鈴音樂聲,我從床上睜開眼,停了片刻,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眼睛忙亂地尋找着,我的鞋子赫然擺在床下,鞋子上粘着操場上特有的泥沙。宿舍其他倆位室友頭抵頭嘀咕了一陣子。黃雅說,你晚上是不是夢遊?你在宿舍里走來走去,嘴巴不停嘟噥着什麼,想幽靈一樣,特嚇人。懂些陰陽八卦的雷黎指着我的眉頭說我臉上有股很重的陰氣。說完,她們便鬧騰着搬房。黃雅搬到校外男朋友那裡去了,雷黎則去了隔壁宿舍。這對我並沒有什麼大的影響,我原本就喜愛孤獨,堅信在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朋友就是孤獨,即便全世界都朝你背過身去,孤獨依然會陪伴你,和你一起思考,陪你一起散步,與你共同體味橘紅色落日中的寂寞。

  我去找了山子好多次,但她總不在,我想她可能遇到了什麼麻煩,只能在深夜夢中與我相見。揚揚邀我去海邊公園畫畫,我因為山子的事沒有好心情,就推辭了,但答應他周末一起去泡溫泉。

  因為有心事,晚上久久不能入睡。剛剛閉上眼,就醒了過來,樹葉穿過皎潔的月光傳來沙沙的風聲。我熟練地穿鞋拉門,走廊里空蕩蕩的迴響追趕着我的腳步,樹葉沙沙地搖着頭腦,似乎在努力掃凈我殘存的睡意。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擂鼓般在空曠的操場上巨響着。向以前一樣,圖書館玻璃大門無聲打開又合上,城堡般巨大的建築里,各種隱藏的古怪聲音此起彼伏。在十樓外語室的門口,依舊站立着等待的山子。山子無聲地依在我的肩上,眼淚大顆大顆的滑落到我的肩上。山子喘了口氣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那和尚已知道我在這裡,和尚有個黃色的罐子,他念動符咒,我便會話化為一縷青煙,鑽進罐子里,和尚貼上黃色的符咒條,我就化為一股冤魂,被關閉在罐子里,永世無法解脫。眼淚珠子般在山子純美的臉頰上不住地流淌着。我一邊默默地流淚,一邊擦去山子臉上冰涼的淚水。輕輕地對山子說,你把故事講下去,我會傾盡全力來幫助你的。

  其實,他什麼都知道了。他知道我一直在懷疑他,看到我已拿到他的日記,知道一切都完了。但他又知道一切都還沒完,他不想完。如果他的生命和別人,哪怕是他最愛的人之間選擇其一的話,他當然要選擇他自己,這是他的人生哲學。在海邊,他給我喝了加了葯的飲料,游泳時,我神思就恍惚了起來,後來就失去了知覺。再後來,我荒唐地看着別人在海里打撈我的肉體,我看着我濕淋淋地像條大魚一樣被撈起,男人女人一大群圍着我,我看到狼老師抱着濕淋淋的我哭得昏天暗地。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死了。我真的是死了,而且死了之後還有知覺。那麼,我是和沖處在了同一個知覺世界里了。在新的知覺世界里,人們像我一樣輕飄飄地行走。我到處打聽尋找沖。終於,有一天一個老和尚告訴我,沖的肉體被壓在鎮魂山下,連同他的魂魄。因為他沒有心臟,所以他的靈魂無法得到徹底解脫。老和尚說沖的魂魄是他的一個弟子用咒符壓住的,只要把那咒符燒掉,即可解脫,如果能把失去的心臟找回來,靈魂便可獲得自由和安寧。

  我去了老和尚指點的那個半山處的廟裡,生死兩界相隔,那一界有着嚴格的戒律不得打擾生界,他已經為我作了很多了。我在老和尚的弟子房間里找到了老和尚說的那種咒符,情急之下,驚動了那和尚。我逃奔向學校,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取回沖的心臟。和尚在後面窮追不捨。聽老和尚講過,人死後,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清香,和尚能順着這種香味追蹤,就像獵犬順着味道追尋獵物。我衝進圖書館,濃厚的書香,使和尚猶豫起來。和尚有超人的嗅覺,他居然逼進了圖書樓,我被逼到十樓,躲進了外語室。和尚從樓梯上傳過來的腳步聲越來越響,我慌亂地把咒符夾在角落裡的一本書里。不久,和尚走了進來,舉着黃色罐子,嘴裡念念有詞,我突然化為一縷青煙,身不由己地鑽進罐子里……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不久前,一個好奇的新和尚,揭開了咒符,打開了罐子,我才有機會逃脫出來。我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狼老師,我痛苦地發現,我近不了他的身。和尚給了他一個黃色咒符,人頭骨做成,上面刻着兩條毒蛇。這條咒符他晝夜不離身,像一個透明保護膜,緊緊把他裹在核心。

  你應該猜得到,我來這裡是尋找那個能徹底解放我和沖的那道符咒,我幾乎翻遍了所有的書,但就是不見它的蹤影。前天,我遇到了老和尚,他告訴我,他的弟子已經發現了我的出逃,這幾天他們一直在學校及周圍獵尋我。所以,我白天不敢來這裡,只能晚上約你相見。

  我和山子相擁着交談,山子轉過頭看了看窗子,突然跳了起來。天已經大白了,高大的書架阻擋了黑夜的腳步,使黑夜延留在圖書館十樓的外語室里,而室外的世界里,白天已匆匆來到。

  我們得趕快離開這裡,山子說著拉着我的手往外走。隱隱地有電梯升落聲,接着拐角處腳步聲傳來。山子霎時變了臉色,她轉過身,猛地推了我一把說,快躲起來,一定要幫我找到咒符啊……我看到,山子轉過身時,眼淚紛紛飛落在空中。透過窗子,我看到穿了道袍的和尚,兩道惡眉倒豎著,打開罐子,罐口朝向門口,兩張薄唇抖動着,山子突然像樹葉一樣輕飄飄的飛起,白色曼妙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見,依稀看到一縷煙霧緩緩地鑽入罐子里。道士端直罐子,擰緊了蓋子,貼上一黃色紙條,像滿載而獲的獵人,心滿意足的去了。

  一有時間,我就泡在圖書館里,老師告訴我,以前的舊書依舊在這裡存放着,這就是說,那張符依舊有可能在這個圖書室里。同學都說我中了邪。那天早晨,我身穿着薄薄的睡衣,迎着蜂擁着趕去上課的學生詫異的目光,幽靈般走回宿舍里,同學們都同情地說,我中了邪了,而我自己也彷彿恍若夢中。當揚揚如約邀我去泡溫泉時,我彷彿從夢中被叫醒過來。

  學校離海不遠,經常有同學相約來泡溫泉,我卻是第一次來這裡。我換好泳衣先進了水裡,溫熱的水柔柔地撫摸着我的皮膚,我緊繃繃的神經和思緒慢慢舒緩了下來。揚揚穿了個碎花黃色泳衣,在溫暖的陽光里一搖一搖地走過來。當他低頭進水時,我突然看到他脖子里有一黃色骨雕,上面赫然是兩條兇惡的毒蛇。揚揚舒服地依卧在水中,看了我一眼說,你臉色不大好看啊,怎麼啦?我立刻捂住了肚子,說肚子不舒服,想拉肚子。說著,我便從水中爬了出來,兩條腿像是失去了重心,軟綿綿地把我帶到廁所。我在廁所里蹲了很久,各種思緒旋風似的在我腦海里打着轉。最後,我洗了把臉,走回了溫泉處,泡了進去,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晚飯,我提議喝點酒,他興緻勃勃地同意了。我用盡了所有的智慧和嫵媚,哄着他一杯一杯的喝下去。最後成功地從他脖子上摘下了那個骨符。

  學校質量評估,我們這批舊床要被換出去翻新。床被抬出去后,我在牆角發現不少以前曾丟失的東西,一支用過不久的鋼筆,一瓶達克寧,一封情書……還有一本英文書,哦,當初我因它還賠了一筆不小的錢。信手翻了一下,一張黃色的書籤掉了出來。我拾起來看,心便蹦蹦地狂跳了起來,上面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這一定是山子一直在尋找的那張符了。

  我選擇學校附近公園幽靜的角落裡,我想山子一定會喜歡這個地方。點燃那張壓迫着兩個深深相愛的靈魂的符咒,連同保護那個邪惡靈魂的骨符。在橘黃色的火苗中,我彷彿看到山子曼妙的白色身影從罐子里翻飛出來,在溫暖的陽光下,在寬闊的藍天里自由飛翔。

  過了幾天,揚揚,也就是狼老師卧軌自殺的消息像張了翅膀,滿校園沸沸揚揚。揚揚老師那麼開朗的一個人怎麼就想不開突然自殺了呢,而且,死相那麼慘,連完整的屍體都不剩,據說五臟六腑都給碾飛了,人們紛紛評論着,搖着頭。

  我抬起頭,仰望着燦爛的陽光里蔚藍的天空,我知道,山子正和她心愛的沖手牽着手,像一對自由的鳥兒,在蔚藍的天空下自由歡快地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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