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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墳記

手機:M版  分類:戲說人生  編輯:得得9

  “給你搖一卦吧”!

  剛下車,未及寒暄,來兄即招呼我,卜算的原因是來兄要與我合作個事情,一筆不大不小的投資,我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念及來兄是事情的主導者,也不好拒絕。

  來兄大名“來福祿”,是官場中人,官職不大不小,且年過五旬,按規定是二線的人了,故對官職已無興趣,其實是有想法也無濟於事了,由此,來兄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淡泊一點好”。

  說不清來兄的迷信生涯從何時開始,或許很早吧,據說是從其剛涉入官場時,那時來兄只是個鄉政府的小幹事,一位以算命為生的鄉人卻大膽斷言,來兄將來的官職是比市委書記小,比縣委書記大,當時的來兄納悶了很長時間,會是個什麼官呢 ?雖然不大明白,但那支撐了本就存在於來兄心中的光宗耀祖的夢想,從此便在那條路上打拚,如今功成名就了,且無誤差的印證了先生的預卜,成為來兄尊奉神靈無出其右的理有固然。

  來兄從市長助理的位置上騰挪到了人大副主任,行政理論上、級別上,是比縣委書記大的。

  官場的路,來兄一直都在“謀士先生”們的扶搖下,順理成章的跳躍,仔細回味,真的有如神助,來兄的官越來越大的過程,也是先生在身邊越聚越多的過程,幾十萬人口的小城,知名的先生都被來兄招致麾下,廣納賢才是來兄的大胸懷。

  團隊壯大了,便要管理好,互相之間還要切磋研討,算命的、看相的、看風水的、擇吉日良辰的、解六爻的,不一而足,在來兄的主持調度下,經常以飯局的形式座談,每個人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儼然比人大的會議要正規熱烈的多。如今的世道,非正規組織的會議往往更容易召集,也更正規。

  久之,來兄便也漸漸入行,以來兄對民族文化的尊崇,對國學的嚮往,對文字功底的追求,對邏輯思維的自信,讀書加實踐,很快的悟了門道,且道行彌堅,所有爭論不止、無法定奪的課題,都以來兄的總結髮言為圭臬。此乃教學相長的活註解。

  平日里,來兄無論走到哪裡,身邊總會帶一兩個謀士,差不多成了半專職的隨從,至於帶誰,則要因事而設,各取所長。當然,以來兄在官場的能量,自然也幫襯這些謀士謀了生活的便利。從安排工作到買經適房,政策許可內的事,來兄是慷慨的。來兄多次與我言及這些謀士日子不好過,“我一顆菩薩心,總要做點行善事”,來兄常掛於嘴邊的。一次,我實在幼稚的問了來兄一句,這些先生,手眼通天,耳鼻達地,洞察前生後世,替人消災祛難,怎麼不規劃自己的命好一些,闊綽一些呢,一個個落魄的樣子,教人怪可憐的。來兄不言語,只拿眼瞟我。

  最近兩三年,來兄的偏好專註於研究風水,更準確說是研究山水,,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嘛,這是來兄的大追求。一得空閑,便深入大山,躬身力行,一座座峰、一道道壁地研判,研判的目的是找尋“好地”,他們的專業術語是指能出人物的地方,再明白一點,家裡祖墳必須在好地,子孫後代才能大富大貴、成名成角,好地的形狀、氣脈、走向的不同,所出人物自然不同,我自然不甚了了,來兄是判斷得出的。

  我有幸跟來兄鑒定了幾座山脈,也深為佩服來兄的風水學功底,往往見到“好地”,好山,來兄兩眼會閃光,甚至耳朵也會直棱那麼一點,拉長了音調,“哦,好地…..,這,這,這個是…好地”,來兄原本有些口吃。然後逐條分析好處在哪,脈在哪,氣在哪,出文官還是武將,抑或億萬富翁,斬釘截鐵的樣子,好像那個虛擬的大人物就站在前方的不遠處,吟吟笑着。其他人也就隨聲附和,或偶有爭論,爭論的焦點是判斷“好地”究竟的位置。來兄會拿起望遠鏡,像指揮作戰的將軍,定睛細看,然後一拍大腿,“肯定是那一塊”,手指向那片顯得更加蔥鬱茂密的圓山頂。“那應該是”,眾人異口同聲。

  “這個地方至少出個副部”,那天來兄揮舞着粗壯的手臂,一隻肥厚的大手指向一處蜿蜒着頗像龍身的山脈。我是個門外漢,來兄經常不厭其煩與我講解,可惜我的愚笨,總不得要領。只記得那天來兄說完后,謀士們都驚呼起來,“老闆真厲害,這一條龍脈被你發現了,也只有你老闆才能看出這條脈來”,“老闆”是這班人對來兄的尊稱,我不知道他們是真驚訝還是什麼,反正最後的結論,謀士們認為,這塊“好地”,是大地,至少出正部以上,括號:包括正部,那不是一般的好。

  大概在肚子裡面一掄,專看風水的任劍南,任先生,發了言,“老闆,這麼好的地,被你給發現了,那這裡面肯定有什麼說起”。

  “你說說看”,來兄一臉的志得意滿。

  “依我看,這塊地只能你老來家使用,別人他受用不起,老來家若用了這塊地,不出三代,至少出個副總理或軍委副主席”,風水師們大抵是有些文化的,竟知道這兩個幹部平級。

  話很受用,但茲事體大,來兄臉開始嚴肅,看得見的沉思狀,因為每每此時,來兄肥厚的雙唇便會微微張開,似動非動,喃喃若語。

  來兄出身貧寒,學歷也並不高,能有目前之地位,本已殊為不易,來氏家族他已是站得最高的人,但往往這樣,一個人站在高處,方看得更遠,也便想着更高處、更遠處,何況來兄這許多年裡摸爬滾打,運籌帷幄,閱人無數后,終悟得一些道理於心的,這道理又與來兄的風水學、神學知識相呼應,起着外人看不懂的化學反應。

  來兄如果不是出道較晚,如今可能已經上了那個台階了,他相信這是祖上的脈氣不夠所致,他要將他未竟的炳耀於世的宏願寄託給子孫,如何寄託,必須聚攏足夠的脈氣,而如今終於找到了一塊上好的地,他確信龍脈就在那個地方。

  遷墳,他做出了決定,相比思考,來兄做決定時總是輕聲細語,與此時他剛毅的面容並不吻合。

  我頓時大悟。來兄這幾年到處看墳,閱墳,讀墳,差不多政治局委員一級的首長,祖墳大概都被他光顧過了,他多次與我談起過祖墳方位的至要行,原來有這個伏筆。

  來兄做了決定的事,參謀們自然歡喜,一個決定卻是決定了他們下一步有許多事情可以做。龍脈找到還要找龍穴,那是頂重要的,選日子,挑時辰,定形式,循程序,等等,那幾個先生就滿心地盤算開來,這種時刻,都須各顯神通,像一場盛宴,誰也不肯缺席的,更要義,賞賜總不會少的。

  第一件事就是個頭疼的端口,來兄畢竟是組織上的人,況且如今北京、省里不斷地派遣欽差於此,斷不可輕心,神有神道,人有人規,謹慎是必須的。另一點,真的要遷老父親的遺骨,終歸不能偷偷摸摸,犯忌諱的,尚健在的老母親也未必能心領神會,鬧上一出也將前功盡棄。

  那位姓賈叫明白的,主攻陰宅的事物,白白胖胖的臉上,一雙雙眼皮的大眼忽閃忽閃,片刻便有了主意,別動“來老”的身了,只須將老人家的魂恭請於此,事半功倍,豈不很好。怎麼個請法,將老人家的遺像按一定儀式接過來,安放於此就好。先生們到底是有些墨汁在圓肚子里的,關鍵時刻的點子多得很,除了對他們自己。

  來兄甚滿意,頷首頻頻,臉上便似笑非笑地應允,笑不嚴肅,不笑不足以表達對明白先生的首肯。

  解決了這個問題,其他便迎刃而解了,專習挑日子的孔大師,頗有些教授風度,只是一雙總是眯糊的眼睛有些不大合宜。他打開隨身攜帶的美國產的平板電腦,那是前段時間一個開五星級酒店的老闆賞賜的。手指嫻熟地翻來翻去,便調出了萬年曆,“來老”的生辰八字,忌日的時辰,一通掐算,念念有詞,儘是些似曾耳熟的相術語言,最後選定陰曆六月初六,果然好日子,禮拜六,陽曆七月八日,成雙的數字,黃道吉日。

  儀式的事自然交給了老李家叫滿貴的,平日里方圓十里的白事大都由他操持,但今次畢竟有些不同,既要符合冥喪的規矩,也還要一些創意,以示對來兄的隆重,這關係到未來部長以上的事,自不能與普通一般操持,不過滿貴滿口應承,請來兄一百個放心。

  還有其他細節的分工,我竟記不大清楚了,到底門外漢,沒有道行,沒有神靈附體,讀不懂此中的靈犀。

  一切布置妥當,天色也已擦黑,一行人躊躇滿志,回去的路上都止不住的歡喜,但不能放肆,來兄眯着眼在想心事,這是嚴肅的大事情。那些人只能在肚子里高興,市郊的一家野味店,獾油野豬肉小米飯,來兄結結實實的犒勞了這一班軍師,酒是陳年西鳳,來兄辦任何事總是要寓一些義在裡面,有文化的表現。

  離六月初六尚有二十餘日,但時間也不那麼寬鬆,中間還有頂要緊的找龍穴,那是來老爺子遺像將要冥卧的地方。所謂龍穴,按來兄的說法,是風水中的風水,不但地勢要平整開闊,而且要地層深厚,土壤豐沃,水汽潤沛。這個事來兄是必定親自把關的,我聽說他帶了成好運、賈明白以及新認識的一位小夥子,據說在五台山修造了不短時間,也是找地的好手。我由於省會事物,未能親自參與,很是遺憾了一些。來兄曾兩次打電話給我,最後一次是已經找到龍穴后,我好像隔着無線電波已經看到他無比興奮的臉。

  “兄弟,你真是不知道那塊地有多好!”,根據他的描述我知道,山峰連綿的間隙,有一塊平平整整操場大小的地塊,周圍一片乾淨的岩石,石頭上還有很好的花色,正中卻有大約二百平方的土質,那土壤黑魆肥沃,挖下去兩米,依然是土,且隱隱有水滲出,自然上面草木蔥蘢。“你說,山頂之上,那土從哪裡來,水又來自哪裡,喜煞人了,真乃寶地!”。

  我後來大致知道他們找龍穴的經歷。那處深山確實陡峭,也沒有路,平日上去人不多。來兄一旦認準的事,意志力、想象力、肚子里的辦法,是相當執著的,大概也是成就他一番事業的基礎。他們找了些登山的工具、裝備,硬生生地上去了,差不多是驢友的水平了。至於那塊平整地,首先是從另一個山頭用望遠鏡瞭望到的,其實你能想見,周圍光禿禿的樣子,中間突兀的一片綠色,且明顯的茂密,大致判斷該有土的。但來兄問的土從哪裡來、土下的水又從哪裡來,大自然的神奇大概是先生們用以佐證神靈的證據了,我不信又怎樣。

  找到龍穴,大家都高興,我也替來兄高興。來兄特意祝福我,“辦事”那天一定要到。我終歸是來兄的要好的朋友,除了算命看地的話題外,還是頗投緣的,大概內心深處我也有探究的慾望吧,認認真真地答應了來兄的相邀。

  遷墳的事,來兄最終隱瞞了老娘,只給幾個兄弟商量了一下,其實說不上商量,來兄長子,官至副廳,來氏家族有族譜記載以來最大的官,如今的社會,兄弟中最有號召力的不一定是長子,而是最有權力、財力的,而來兄幾者兼備,於兄弟中自然一言九鼎,何況保佑的是共同的子孫,他們也僅僅出個人頭而已。姐妹就不說了,那是外姓人。

  由於不願讓鄉鄰知曉,一切程序只在秘密中進行,但嚴絲合縫的流程出自幾位先生之手,定不會疏漏,接靈、移靈、喚靈、走靈、送靈,有條不紊,且那早四點多即出發,避開了所有無關的人。來兄手捧遺像,壁掛黑紗,坐着白色的豐田越野出發。

  爬野山的確是頂辛苦的事,儘管凌晨天氣還算涼爽,爬到一半,我即腰膝酸軟,氣喘吁吁,渾身冒汗,但眼見得捧着遺像的、比我年長七八歲的來兄卻仍步履穩健。人在有追求時的非常意志力真是無比神奇,這大概也是神賜的力量。可惜神沒有賦予那幾個主事的先生,大概與我媲美,竟還呼哧呼哧喘氣嘆息的。

  一段山路,爬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按照孔大師釐定的時間,最終到達那塊地是是六點零六分,太陽剛升起,明晃晃的。迎着第一縷朝陽,終於來到那片聽了二十天的風水寶地上。的確,竟真的有些仙氣呢。群峰巍峨中,靜靜的鋪一片平地,四周裸露的岩石雖不完全平整,也只是稍微的凹凸有致,站在此處,開開闊闊的巡目四周,綠波蕩漾,層戀疊翠,山風徐徐,涼意綿綿,山峰間雲霧淡淡,將散未散,裊裊繞繞,遠處的低處山谷,一汪碧水,若隱若現的粼粼波光,讓人心曠神怡,而正中的草木茂盛,幾株松樹雖不高大,但卻遒勁挺拔,很有些風骨,草地上的濕氣在晨光下彷彿暗暗地涌動。

  陰穴挖在幾棵松樹中間,是前幾次已經費了功夫的,今天只是又清理拾掇一番,從寺里請來的和尚手轉佛珠一直念着聽不懂的經,不張不馳的節奏正契合香爐中那隨風搖曳的淡藍色火光其他人則各自分工合作,小木桌上擺了葷素涼熱搭配的十道菜,桌下的紅布上擺了糕點及水果,酒是茅台,必須的,與時俱進,因為北京城的大人物都喝這個,一掛萬頭長鞭劃過原本寂靜的山谷,顯得響亮而突兀,空谷傳聲,餘音穿堂,驚動起林間鳥兒四處展翅,大概還有些小動物於岩石下的草叢中竄出來,抖動了靜卧的矮樹叢。

  來兄一臉肅穆,一直標準的站姿,我不好去揣度他老兄此時的內心,隆重的儀式在這片神秘的山頂,讓我也快出神了,恍惚間,我也隆重起來,我也不得不相信,要出大人物了。

  大約四十分鐘后,在李滿貴指引下,來兄來到方桌前,邊上一位道士模樣的中年人替來兄暫時捧着遺像,來兄領着幾個兄弟並排而立,在滿貴嘹亮的主持下,叩頭祭拜,然後,來兄親自打開那瓶三十年茅台,倒三小碗,撒於草地上,清新的空氣中霎時瀰漫起濃濃的酒香,到底是國酒。

  隨後來兄親自下到兩米來深的洞穴中,用嶄新的掃把象徵性的來回刷了幾遍,這時,孔大師遞一白布包給來兄,來兄倒出來,卻是一堆黃土,我後來知道,那包土來自於北京城的海里。來兄很快撫平了,那道士就小心翼翼將遺像遞給,來老爺子就這樣在熱熱鬧鬧里安安靜靜地躺在了穴底。你不得不佩服這幾個先生的用心,遺像的方向也是極講究的,賈明白竟是帶了定向的羅盤的,不光如此,之前老賈早已從地圖上測量了這個地方與北京城的角度,今日再照此放置,讓來老爺子頭向著首都,好保佑未來確定要成大人物的子孫。生前他老人家並未曾光顧過那裡。

  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我彷彿無事可做,總覺得對不住來兄的盛邀,彷彿着了這片“頂頂好地”的靈光,突然我靈機一動,在肚子里醞釀了一首小詩,在儀式要結束的當口,我來到來兄面前,他隱約有瑩瑩的淚光,我更不猶豫,“老兄,我賦詩一首,送老爺子一程吧”。

  來此山中仙靈翁,

  家孫鵬展騁碧空,

  興茂世盈天命中,

  旺火集薪更熊熊。

  眾人都叫好,我也覺得好,詩好與不好,那不大要緊的,我知道來兄在意的那點睛之筆,“來家興旺”!

  來兄也開口了,“借兄弟吉言,於先父靈前,我提前給我未來的孫子命了名吧,小名“家旺”,大名“來宗理”。

  此時,原本晴朗的天空孤零零突然飄過一朵雲,淡灰色的雲層里竟簌簌地落下幾滴雨,來兄仰面,碩大的雨滴就正砸落在來兄寬闊的前額上,眼見得飛濺出明晃晃的水花。

  好兆頭,來兄終於滿意的笑了。

  笑聲便也在空谷中回蕩,悠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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