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報緣

　　今年四月下旬，八十高齡的母親住院開刀，我反正也沒什麼事，就承擔起了全程陪護的任務。與母親同一病室的另一張床上，躺着一位將近五十歲的婦女，雖然病體虛弱，但仍難掩她那眉清目秀的容顏。陪護她的卻是一位七十多歲但仍手腳硬朗的老婆婆。由於是同一個病房，大家都互相關照，因而很快就熟悉了。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叫裘雅蘭，患的是胰腺癌。那位老婆婆就是她的媽媽。我還知道了，她很早就與丈夫離了婚，當時她的兒子還不到十歲，是判給她的，現在兒子也已經在三個多月前結婚了。這些話當然都是她母親告訴我的。裘雅蘭則很少說話，她似乎並不確切知道自己已得了絕症，神態始終都很安詳，也時常會給我們一個文靜的微笑。有一次我還在病房裡看到了她的兒子，很帥氣的一個小夥子，是和他新婚妻子一起來的。只可惜以後再也沒來過。

　　一天午後，我發現裘雅蘭靠在床上看一份報紙，隨口問了一句：“你在看什麼報？”她說：“在看《古今故事報》，我很喜歡的。”她把報紙遞過來，我接過一看，發現那一期的《古今故事報》上正好有我的一篇小文，一種炫耀的衝動使我情不自禁地將報紙翻到我的那篇文章的版面，遞過去對她說：“喏，這篇東西就是我寫的。”她驚訝地抬起頭，彷彿從我的臉上讀出了肯定的答案，眼光中立刻就有了一種崇敬的神色。這一刻我那該死的虛榮心竟然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之後我就常到報攤去，只要新的一期《古今故事報》一到，我就立刻買來，拿到病房去給她看。後來我見她看得很吃力，往往看一段就要放下報紙休息一會兒，我就自告奮勇地讀給她聽，還和她一起討論故事中的人物和情節。那段時間我發現，她的精神似乎比以前好了許多，話也比以前明顯多了，有時候居然還有輕柔但卻悅耳的笑聲在病房裡響起。我心裡明白，她現在的愉悅開朗不僅僅是因為《古今故事報》里的那些生動有趣的故事，更是因為我這個活生生在她眼前的蹩腳的故事作者。

　　有一次，裘雅蘭突然問我：“老何，這麼多天了，怎麼不見你夫人來看望婆婆？”我心中一驚，立刻意識到她這是在藉機探聽我的家庭情況。我妻子是搞教育工作的，平時比較忙，雖然她也曾幾次提出要來醫院看望我媽，但都被我推辭了。現在見裘雅蘭問起，心想正好撒個謊。於是我說：“我沒有夫人，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離婚了。”天地良心，我這麼說完全是一片好意。我想裘雅蘭已對我頗有好感，她又是單身，現在我說我也是單身，也許這樣更加容易溝通一些。裘雅蘭的病情似乎有了好轉，有時居然能自己起床了，甚至還和我談起了人生和理想。就在這時，我母親病癒出院了。臨走前，我對她說：“你好好養病，等我把我媽安置好后就來看你。”她的眼圈紅了，聽話地點了點頭，依依不捨地目送着我離開。我覺得她好像有話要跟我說，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過了一個星期，我特意去買了一束鮮花，輕車熟路地來到那間病房，但我卻驚訝地發現，裘雅蘭已經不在那裡了，她原先的那張病床上已躺着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子。我趕緊跑到護理台，問裘雅蘭轉到哪裡去了？一位年輕的護士淡淡地說：“你說的就是那位患胰腺癌的病人吧，三天前她已經死了。”她或許是對這種事見得多了，所以說起一個人的死訊時口氣仍那麼平淡，就好像這個人只是搬了次家一樣。可是這一消息對我來說卻猶如晴天霹靂。

　　我怔怔地轉身往外走。“請問，您就是何德銘先生嗎？”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醫院的包護士長。包護士長把一疊《古今故事報》交到我手上說：“裘雅蘭臨終前囑咐我，說你一定會再來看她的。她要我把這些報紙還給你，並祝你們夫妻恩愛，美滿幸福。”我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那束鮮花飄搖着落在了地上。一股熱淚情不自禁地注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