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門前一棵椿

　　曉蘇從市政府一出來，就高興得跳了起來，他設計的方案得到了市長的高度認可。京都市將從全國各地引進三十萬棵名貴古木，裝點城市的大街小巷，屆時，京都市將會變成一個古木參天與高樓林立交相掩映的園林。曉蘇急不可耐地往家裡趕，他要在第一時間，將這個喜訊告訴阿春，可他興沖沖地回家一看，阿春不見了！這時，他才記起，他已經三天沒見阿春了。

　　阿春是曉蘇從保姆市場撿回的一個妹妹。一年前，曉蘇承接了京都市星海廣場的園林設計工作，為了全身心地投入，他決定請一個保姆。一天，他乘着閑遐，來到了保姆市場，一登記，就一下子圍上來一大堆嘰嘰喳喳的鄉下妹子，可她們一聽說曉蘇沒成家，是一個單身男子，就沒有一個人願意去。

　　就在曉蘇從職介所里出來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地喊了一句：“亮兒哥！”曉蘇聽了，心裡微微一愣，自己的乳名不是叫小亮嗎？可是自己的家鄉在千里之外的大山裡，在京都市裡舉目無親，又有誰知道自己的乳名？他禁不住地回身一看，只見一個鄉下姑娘，從職介所里跑了出來，看着他欣喜地說：“真是你呀，亮兒哥！”曉蘇有些遲疑地看着這位姑娘。

　　姑娘瞧着他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樣子，就上前輕輕地打了他一下，撅着嘴，假裝生氣地說：“好哇！連我都不記得，小時候，我們還經常在一起玩呢！我是阿春啦！你家前面不有棵大椿樹，我家就住在你家大椿樹旁邊，怪不得大伯、大媽說你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說完，就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阿春？曉蘇聽了，遲疑了一下，他把這個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位姑娘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瞧她健康的膚色和身材，聽她說話的口音，沒錯，是從老家來的。但在他的記憶中，他真的不記得家鄉有一個叫阿春的女孩。

　　曉蘇被她爽朗的笑聲感染了，也禁不住地笑了起來。在老家裡叫阿桃、阿柳、阿什麼的兒時夥伴多得很，可能是自己這麼多年在外面念書、工作，很少回家，把她的名字給忘了。他連忙說：“阿春妹妹，是你呀！”

　　阿春說，她是剛到京都來，正想找一份保姆工作做做。曉蘇一聽，高興極了，自己正想找個保姆，天上就掉下來一個好妹妹，就喜出望外地把她帶回了家……這一年來，在阿春的照顧下，他佳績不斷，這不，自己這個得到市長認可的方案，就有阿春的一份功勞。

　　曉蘇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發愣，阿春在京都市裡除了他沒有一個親人，她到底到哪裡去了？這時他突然想起，這一段時間，阿春總是悶悶不樂，面色也變得臘黃，常常一個人站在陽台上看着遠方，抱怨城裡的空氣不好，水也不好。由於他正忙着設計方案，不太在意，莫不是她生病了？想到這裡，他連忙起身出門，找遍了附近幾個街區的診所、醫院，以及阿春所能去的地方，可她還是如同人間蒸發一樣，不見蹤影。曉蘇一邊找一邊想，莫不是她怪自己太不關心她，一氣之下不辭而別，跑回了老家？

　　曉蘇趕緊拿出手機，給千里之外的老家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母親接的。曉蘇試探着問：“媽媽，阿春是不是回來了？”母親說：“阿春？阿春是誰？”曉蘇有點驚訝地說：“就是我家前面的阿春妹妹！”母親聽了，有點擔擾地問：“曉蘇啊，你怎麼了？我家前面不是你垸下二伯家嗎？他家哪有妹子啊？就是我們垸里也沒有叫阿春的妹子！”

　　曉蘇一下子呆住了，老家裡沒有叫阿春的妹子，那麼阿春是誰？她為什麼要冒充說是我老家的妹子？曉蘇滿腹狐疑地在街上轉悠，他暗暗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她，問個清楚明白。這時，他抬頭一看，眼前一亮，這不就是一年前碰到阿春的那個保姆市場職介所嗎？這個職介所比較正規，這裡面一定有阿春求職時登記的資料，只要找到了它，就能知道阿春到底是誰。

　　曉蘇連忙走進職介所，接待他的，還是那個胖胖的阿姨，她熱情地從柜子里抱出一大堆表格，和曉蘇一起一連翻了三遍，卻沒有找到哪怕半張紙的登記資料。這一下，曉蘇就有點目瞪口呆，他明明是在這裡碰到阿春，怎麼會沒有呢？這時，那位胖阿姨有點不相信地問：“那天，你找她做保姆，在我們這兒簽合同沒有？”曉蘇搖了搖頭，就把那一天碰到阿春的經過說了一遍。胖阿姨一聽，猛一拍大腿，有點幸災樂禍地大聲說：小夥子，你糊塗啊！你怎麼能在門口隨便碰到人，也不讓我們審查一下，就往家裡帶，我看你八成是碰到了騙子，你還不趕快回家，看看家裡丟沒丟什麼貴重東西？

　　曉蘇還沒想到這一點，他一聽，連忙撒腿往回跑。由於曉蘇平時懶散慣了，而且他把阿春當成自家妹妹，對她從不設防，家裡的現金、貴重物品都是隨手放着，就連銀行卡的密碼，他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阿春。回到家裡，曉蘇一看，不僅這些東西都在，就連阿春自己帶的行李、衣物，還有曉蘇平時給她的零花錢，都原封不動地留在她的房間里。

　　這一下，曉蘇如同掉進雲山霧裡，這個阿春到底是誰？她為什麼要冒充是我的老家妹子而來？她既然來了，可她為什麼無微不至地照顧我一年多時間，又不聲不響、分文未取地不辭而別？曉蘇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點，曉蘇心裡肯定，阿春是個好姑娘，她這樣做，一定有她的原因。此時，曉蘇心裡有一個念頭愈加強烈：不管她是誰，一定要找到她！

　　正當曉蘇冥思苦想的時候，客廳里茶几上一張報紙吸引住他的目光，曉蘇拿起來一看，上面一則“人販子假裝問路，小姑娘蒙受拐騙”的新聞，讓他冷汗一冒，阿春這個純樸的鄉下姑娘，她幾天未歸，莫不是也碰上了壞人，遭到什麼意外？想到這裡，曉蘇心急如焚地拿起電話，準備報警。

　　正在這時，曉蘇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過一聽，裡面傳來阿春啜泣的聲音，他驚喜地問：阿春妹妹，你在哪裡？你怎麼了？阿春的聲音變得十分羸弱，她斷斷續續地說：亮兒哥……我在星海廣場……我要死了……快來救我……我要回家！說完，電話就斷了。

　　曉蘇一聽，他意識到阿春一定是遇到壞人，遭人綁架了。他來不及多想，趕緊下樓，打車向星海廣場趕去，一路上，他還撥打了110電話報警。等他趕到星海廣場，一隊荷槍實彈的警察已經到達。星海廣場就是曉蘇設計的得意之作，這裡的每一處建築，每一株樹木，曉蘇都了如指掌，他帶着警察們一起將廣場的每一個角落仔細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卻不見阿春的身影。曉蘇連忙把廣場的保安人員找來詢問情況，保安人員說，星海廣場是一個向市民全天候開放的休閑場所，一天二十四小時人來人往，而且保安措施非常好，不可能出現綁架事件。警察們聽了，瞧着曉蘇說了一句“神經病！”就鳴着警笛，揚長而去。

　　曉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廣場里團團轉。這時，一棵枝丫粗壯的大樹突兀出現在他的眼前，瞧那盤根錯節的形狀，是那麼地眼熟。曉蘇心裡一驚，這不是老家門前的那棵大椿樹嗎？怎麼會到這裡來？他連忙走上前去仔細地打量一番，小時候，自己用刀子在樹榦上刻下的刀痕還歷歷在目。

　　這時，曉蘇一個激靈，他一下子想起阿春剛來那一天的情景。阿春一走進曉蘇的家裡，就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忙進忙出，片刻時間，就把他像狗窩一樣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又抱着一大堆臟衣服一頭鑽進衛生間。不一會兒，隨着嘩嘩的水響，一陣甜美的歌聲像出谷的清泉一樣流淌而出：哥哥門前一棵椿，手攀椿樹兒望郎君。哥問妹妹望么事？妹說樹下好歇蔭，怕說望哥羞煞人……

　　曉蘇一聽，一股久違的鄉情撲面而來，這不是家鄉姑娘、小媳婦兒們人人傳唱的民歌小調嗎？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阿蘇連忙幾步走進衛生間，阿春正把衣袖高高地捲起，一邊唱着，一連幹得正歡。曉蘇瞧見阿春蓮藕般白皙的手臂上，一條長長的疤痕隱隱可見，他有些心疼地說：“阿春妹妹，你這是怎麼了？”阿春抬頭看了他一眼，忙掀下衣袖，羞紅着臉說：“你還好意思問，這不是你小時候淘氣，用刀子划的嗎？”……

　　曉蘇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樹上的疤痕，一邊趕緊拿出手機，把電話又打回了老家，接電話的還是母親，母親說，當年，為了供他上學落下的債，人家追得緊，他們又不好意思開口向兒子要。前不久，城裡剛好有人到山裡來專門收購大樹古木，父親就忍痛將門前那棵生長了幾百年的大椿樹賣了！

　　曉蘇放下電話，眼淚奪眶而出，椿樹！阿春！一定是她！他瞧着大樹枝葉焦黃，瀕臨枯死的樣子，抱着大樹號淘大哭起來：阿春妹妹！是哥害了你，我怎麼就沒想到你在故土上生長了幾百年，這裡的水土並不適應你。一陣枯葉飄落下來，曉蘇彷彿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聲。

　　曉蘇回過頭，打量着這片園子，只見一大片移植過來的古木，一棵棵就像這棵椿樹一樣，顯得奄奄一息，看到眼前的情景，曉蘇心裡隱隱作痛。這時，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向市長遞交的方案，如果實行了，那將會有三十萬株生靈遭受塗炭，他撒腿就跑，一路狂奔地向市政府趕去。他找到市長要回了方案，並強烈要求市政府放棄收購三十萬棵古木的計劃。市長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這個出爾反爾的年輕人，鐵青着臉訓他胡鬧。曉蘇沒有辦法，一氣之下，咬着牙爬上了市政府二十八層市政大樓的頂層，他要以年輕的生命救贖自己犯下的罪孽，阻止市政府的行為。

　　星海廣場的園林設計者曉蘇要在市政府跳樓，就像一顆重磅炸彈，在京都市引起軒然大波。一時間，市政府的門前擠滿了各大新聞媒體的記者和看熱鬧的市民，曉蘇站在大樓地頂層，看着下面黑壓壓的人群，他悲憤地大聲叩問：這些古木在山林鄉村已經生長了千百年，它們已經適應了那裡的環境，難道我們美化城市，就必須以犧牲鄉村的環境作代價嗎？難道城市對鄉村的掠奪還少嗎？

　　當市民們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紛紛對曉蘇的行為進行聲援，他們都說，一個城市的環境是一天天生長起來的，這種從鄉村移植樹木的行為，無異於揠苗助長！迫於強大的輿論壓力，市政府同意了曉蘇的請求。曉蘇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芳村，把那棵瀕臨死亡的大椿樹，連夜運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將大樹重新種在自家的大門前。

　　第二年春天，曉蘇放下手頭的工作，回到大山深處的老家，一走進村口，母親就告訴他：這樹和人一樣，真是故土難移！這大椿樹一移回來，沒過多久，就轉青活過來了。這不，她好像知道你今天要回來，昨天晚上，一夜就發了一樹的椿芽！

　　曉蘇回到家裡，嘗了一口香甜脆嫩的椿芽，不覺淚眼婆娑，他扭頭向窗處望去，朦朧中，他看見阿春正笑盈盈地站在大椿樹下，唱起了那首古老歌謠：哥哥門前一棵椿，手攀椿樹兒望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