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鳳金釵
手機:M版 分類:故事新編 編輯:小景
人說瀋陽很美,我說瀋陽很鬼,這裡的風不叫風而叫刀子。踏出站台那一刻,暴風雪差點把我卷進下水井裡去。那風真邪乎,圍着身體兜圈子,“簌簌”的叫聲彷彿是排簫奏出的《北風吹》。
遊盪在沒膝深的雪地里,我的樣子就像孤魂野鬼——睫毛、眉毛、頭髮、衣服都白乎乎成了一片,甚至連大腦也被凍成了空白。奶奶說的六趟小平房早已被高樓大廈所取代,五天來的寄宿生活花去了我大部分積蓄,如果再找不到父親,我只有死路一條。
A那是一家典型的東北小酒館,四張桌子便塞滿了整個屋子,老式錄音機里整天播放二人轉。老闆名叫王毅,是個膀大腰圓的北方漢子,濃密性感的絡腮鬍子是他的名片,人送外號王鬍子。
王鬍子是個好人,多虧他的一碗熱薑湯救了我一命。為了報答他,我便留在了酒館里。開始那幾天,我最害怕見到雪,一見到雪就讓我聯想到那個令人心悸的夜晚。
我是個生在大城市、長在奶奶家的倒霉蛋,“像個寶”的生活只享受了三年半,之後就成了“一根草”。母親跟着野漢子跑到國外享福去了,父親去向不明。
奶奶家很窮,窮到沒錢供我上學的程度。腰彎背駝的奶奶整日拉着我的手上山采蘑菇,運氣好的話,我和奶奶一天可以賺一塊錢。
堂兄是我見過的唯一城裡人,他大我兩歲。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我正在小河溝里摸魚。看見一個白白胖胖的半大小子走進奶奶家,我興奮地叫了起來。夥伴們開玩笑說:“是不是你對象來了?”我紅着臉罵了一句,“去你的!那是我堂兄。”
堂兄的模樣並不好看,尤其是那兩顆分了家的大兔牙老是支在唇外,看上去像只鼴鼠。有一天,我坐在梧桐樹下跟他認字,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大堆新奇玩意兒給我看,我一眼發現了那東西——帶香味的十二生肖拼圖橡皮。我敢說那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文具。堂兄見我愛不釋手,便提了個條件。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也許只是想刁難我,可是我卻鬼使神差的同意了。那天晚上,堂兄把手伸進了我被窩……
十八歲對於女人來說是個多麼令人神往的年齡啊!我的十八歲卻像鑽進了地獄。生日那天,奶奶用一頓肉餡餃子滿足了我的胃口,用一枚彩鳳金釵壓在了我的肩上,那枚彩鳳金釵似有千斤重,直壓得我到今天仍舊抬不起頭來。
那是一枚純金鳳凰金釵,鳳凰的羽毛上鑲嵌了十幾顆紅綠寶石,放在陽光下璀璨奪目。若不是奶奶親口說彩鳳金釵是我家的傳家寶,說死我也不敢承認這東西會出自我們這樣的窮人家。
奶奶說故事有個習慣,慢悠悠地卷一支煙,深吸兩口,向空中吐幾個煙圈,不待煙圈散去,奶奶絕不開口說古,似乎這就是奶奶為故事所作的鋪墊。那天,未等煙圈飄到屋頂,我抬手便將煙圈打散。奶奶把臉一抹:“這小丫頭,就是性子急。”我拽住奶奶的手,撒嬌似的搖晃起來,“奶奶,您快說嘛。”奶奶拗不過我,只好把煙頭碾在破碗里。
說起彩鳳金釵的來歷,奶奶顯出少有的興奮。原來,彩鳳金釵是奶奶的爺爺從京裡帶回來的寶物,據說當時花了八十兩銀子,奶奶的爺爺靠着彩鳳金釵娶到了全縣第一大美女。臨到奶奶出嫁時,彩鳳金釵自然戴在了奶奶的頭上,那時奶奶十六歲。奶奶說兩隻彩鳳金釵壓得她脖子都酸了,八里山路轎夫走了兩個時辰,憋得奶奶差一點尿褲子。說到高興處,奶奶笑軟了身子。
這次說古,奶奶說出來個天大秘密——原來我父親還活着!當我要去尋找父親時,奶奶哽咽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奶奶當我面流淚。奶奶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我可以明顯感覺到奶奶的身子在顫抖。奶奶用乾瘦得只剩一層皮的老手撫摸着我的長發:“孩子,不是奶奶阻攔你,其實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太難了。”
真不敢相信,我的父親是個隱姓埋名的毒販子。就在我感到天旋地轉的時候,奶奶一口氣沒上來,永遠離開了人世。
奶奶突然離去,讓我手足無措。燃眉之急,我想到了堂兄。令我沒想到的是,堂兄一家早已去了國外。直到這時我才從知情者的口中得知,堂兄的父親根本不是奶奶的親兒子,他是文革中奶奶在牛棚里撿來的乾兒子。幸好鄉親們幫忙安葬了奶奶,不然我哭都找不到墳頭。
B那天,當我從小酒館醒來的那一刻,王毅正站在燈下看體溫計。發現與陌生的男人同處一室,那種驚恐對我來講絕不亞於見到了外星人。
我裹住被子把身體挪到炕裡邊,那時我已做好了準備,只要他敢動我一下,立馬就大喊大叫把他嚇退。
可能是我弄出了響動,王毅發現了,他迅速將體溫計藏在了身後,沖我咧嘴笑,他的樣子就像做了壞事的孩子。我向炕里縮了縮,盡量不與他對視,生怕他會因此生出邪念。他沒理會我的用意,走到炕沿邊坐了下來:“你不用怕,我叫王毅,這家酒館是我開的。既然老天爺讓你撞進了我屋裡,就證明我們有緣分。別擔心,到我這兒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樣。看你的年紀比我女兒瑞雪也大不了多少,有啥好害羞的,昨晚你來的時候褲衩都是我幫你洗的。”
聽他一席話,我立刻漲紅了臉,萬萬沒料到這個大老爺們會有這麼壞,竟然乘人之危干出那種缺德事。我猜想他絕不只是幫我洗內褲那麼簡單,甚至有可能幹出更下流的事情,這一點,從他剛才偷偷摸摸的樣子就能看得出來。我真希望自己是孫悟空,能憑空變出一把大柴刀,把這個自稱為王毅的狗屁傢伙砍個稀巴爛。
趁着他去為我倒水的機會,我伸手在胸前划拉兩把,頓時,我的心涼了:彩鳳金釵不見了!
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我一下坐了起來,喝道:“把東西還給我!”他可能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子張牙舞爪的樣子,只聽“砰”的一聲響,他把裝滿白開水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怎麼了?”王瑞雪推門闖了進來。瑞雪的及時出現,立刻化解了誤會。原來是瑞雪替我換的內衣,彩鳳金釵也是她幫我收起來的。
瑞雪是個典型的城裡姑娘,白白凈凈的,說話奶聲奶氣像個天使。
後來我才知道,瑞雪的命也很慘,六歲時媽媽因車禍丟了性命,從此成了單親家庭。儘管父親對她疼愛有加,畢竟不如母親。
同病相憐使我倆很快成了朋友,這也是促成我留在酒館里的一個重要原因。
聽說我留下來,王毅高興得差一點跳起來,他立刻從錢包里取出一沓鈔票放到我手裡,“這是這個月的工資。”我愣住了:“我還沒幹活呢。”他笑呵呵地說:“在我這兒幹活,一律提前支付工資。”我感激得真想叫他一聲父親。
C新年那天,外面下了一尺深的雪,一整天酒館里零星來了五六個客人。晚上八點,酒店打烊關門。我見無事可做,便約了瑞雪到隔壁浴池去洗澡。回來的時候,發現門口停了一輛吉普車,我以為來了客人,心裡感到一陣緊張,畢竟我是打工仔。瑞雪卻笑着說:“他不是客,是李青叔叔。”
李叔叔戴着近視鏡,看上去像個老師。我打心眼裡崇拜文化人,所以對李叔叔頗有好感。打過招呼,我急着要去洗衣服,剛剛換洗的內衣還拎在手裡。
走到裡屋門口,我回頭瞥了一眼,發現李叔叔也正在瞧着我,一時心慌,不留神我把腦袋撞在了門板上。
“慢點,小寶貝!”李叔叔俏皮地來了一句。
我沒理他,閃身進了屋。
睡夢中我被王毅喚醒,他把我領到廚房,將一沓鈔票放到我手裡:“你猜多少錢?”
我掂了掂,捏了捏,無精打采地說:“大概三千吧。”他笑着說:“打起精神來,這可是樁大買賣。”我打了個哈欠:“什麼買賣?”他笑嘻嘻地說:“猜對了我再告訴你。”我胡亂地說:“一萬塊。”他笑了:“看來你真沒見過大錢。”
我的確沒見過那麼多的錢,如果王毅不說那是三萬塊,我絕對想象不到三萬塊只有那麼一點點厚,我以為三萬塊能裝滿一提包呢。
我不是壞女人,根本沒想過要出賣自己,我把李叔叔當成了朋友,當成了崇拜的老師。當然,在我坐進李叔叔的車裡時,我還是做好了一切準備,畢竟我收了他的錢。他身上的煙草味很濃,而且是我從小就聞慣了的那種味道。
李叔叔是個富人,家裡闊綽得像座宮殿。我心想:像他這樣的富翁,生活中一定不缺女人。他花大價錢請我來肯定另有所圖,要麼我比城裡姑娘漂亮?這一點很快就被我否定了,因為我的確沒有城裡姑娘漂亮。要麼是我是個另類,我猜想大凡男人總喜歡特別一點的女人或者說另類的女人?
當我脫去衣服的時候,他惱怒了:“你這是幹嗎?我請你來可不是干這個的。”我被他的話弄得不知所措,紅着臉穿上了衣服。
他的確不是要我來做那種事的,而是讓我來當聽眾,確切地說是傾訴對象。儘管他的話一時難辨真偽,但是,這並不影響他的表述,也不影響我對他悲慘人生經歷付出的同情眼淚。
半個月之後,我成了他的新娘。
D婚禮的頭天晚上,他特意來到了小酒館。那時,王毅已經把他的酒館當作了我的娘家,瑞雪的房間也成了我的臨時閨房。按照當地的風俗,結婚前男女雙方是不能見面的。所以,聽到他的聲音,我並沒有出去見他。雖說我不知他為何而來,但是,我猜他肯定是擔心夜長夢多,害怕我會變卦,老男人娶小媳婦多半都有這種心理。
新房布置得非常漂亮,踏進門檻時,就像進了天堂一般。結婚典禮安排在他家的大客廳里,那客廳足能容下上百人,然而,參加婚禮的人總共不到二十人,幸好場面還算熱烈,不然,我真的會哭。
我絕想不到他也有一枚彩鳳金釵,當他掀開我的蓋頭想要把彩鳳金釵戴在我頭上時,他驚呆了:原來我的頭上已經戴了一枚與他手裡一模一樣的彩鳳金釵。
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李青是因為腦溢血突發而離開人世的,他的朋友都說他沒有娶我的福分。我默不作聲,暗自傷心。畢竟,他是我的生身父親,我們之間要是能夠早一點道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一幕悲劇了。
他走以後,我成了這座宮殿的新主人。坐在華美精緻的梳妝台前,我時常在想:如果父母不離婚,如果父親不去販毒,如果奶奶還活着,那麼,眼前的這一切都將不會發生。莫非,這枚彩鳳金釵被附上了咒語;或者說,這就是彩鳳金釵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