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與人

　　大象與人

　　薛 海

　　巴那爾大象保護中心，位於印度布巴內什瓦爾西北部120公里的黙哈訥迪河流域一個偏僻而寧靜的鄉村。這裡山青水秀，森林茂密，草地肥美，山花遍野，陽光爛漫。

　　2010年5月的一天上午，有村民向中心報告，在距離中心約5公里處的森林，發現野生象群，共有17隻大小象。其中一隻小象病倒不起，奄奄一息，大象媽媽在小象身旁已守候了一天一夜，其它大象已涉過一條小河，在對岸的山坡上等候這母女倆。中心立即調動大象救護醫療隊，趕往現場。由於母象不願意離開小象，救護人員無法靠近它們。通過望遠鏡觀察，發現小象右前腳受傷嚴重，無法站立，這種傷短期是無法治癒的，只能運送回中心搶救並進行康復治療。好在現場離鄉村公路不遠。中心決定另派大卡車和吊車趕到現場，先用麻醉槍射擊母象，在母象被麻醉期間，把小象吊上卡車拉回中心，同時另一小組成員迅速給母象安裝GPS定位裝置，以便小象康復后回到這一野生象群之中，也利於中心長期觀察它們的生活習性，獲得研究這群野生大象的第一手資料，從而更好地對它們進行保護。

　　母象被麻醉槍射中后倒在草叢中，吊車立刻啟動，卡車也迅速到位。沒過多久，母象被安裝上了GPS定位裝置，小象也被吊上了卡車拉走了。當母象從昏迷狀態蘇醒時，發現小象已不知去向，它在小象剛才躺卧的地方轉來轉去，從它的眼中可以看到它那無限悲傷的心境。就這樣，它來回的在此地尋找了兩個多小時，遲遲不願離開。最後它還是無奈而凄然地離開了這片樹林，涉河去追趕它的族群。

　　小象被拉回巴那爾大象保護中心后，中心立即成立了搶救小象的醫療小組。這隻小象大約有兩歲，是頭雌象，它右前腳被獵人布下的捕獸鐵鉗夾住了，而且至少是在半個月前被夾住的，鐵鉗已深陷肉中，受傷的部位已潰爛發炎化膿，且引起小象高燒不止。醫療小組用最好的藥物給它治療，並做了取出鐵鉗、清除受傷部位潰爛腐肉和污物的手術。中心還特派一位具有豐富護理與飼養大象經驗的護理員及大象專家安蒂娜，來護理照顧小象。

　　安蒂娜是一位典型的印度美女，眼睛大而深陷，高鼻樑，瘦臉型，身材婀娜婷婷；她性格特別溫柔，心地善良，做事仔細縝密，對大象充滿愛心。她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她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三年前，她從威納雅卡大學畢業，自願來到巴那爾大象保護中心工作，她的男朋友為了愛情也跟她一起來到了這裡。在中心，她曾跟全球最權威的大象行為研究專家喬伊絲.卡爾博士學習，也曾向印度著名的象語者妮摩拉學習象語，她還到泰國清邁大象自然公園去向研究保護大象的專家妮卡學習。三年來，通過她的努力，她已成為巴那爾大象保護中心的大象專家，同時她又是最具有愛心的高級護理員和飼養師。

　　小象進入中心已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經過醫療小組的搶救和安蒂娜的精心護理照料，現在小象已脫離了生命危險。安蒂娜在小象象舍放了一張床墊，24小時監護陪伴着它，給它胃藥、進食、翻身、洗滌，給它說話，給它安撫，使它的病情和心情都一天天的好了起來。安蒂娜給小象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曼伊莎。20多天過後，曼伊莎突然可以站立起來了，而且還可以慢慢行走，中心的工作人員和安蒂娜都非常高興。安蒂娜牽着曼伊莎的鼻子走出了象舍，在草坪上散步。燦爛的陽光、芳草的清香與野花的芬芳，使曼伊莎歡快無比。這時中心的大小象都走了過來，它們友好地向曼伊莎打招呼，用鼻子撫摸它的身體，與它握鼻，併發出低沉的聲音，來表示問候和歡迎。

　　從此，曼伊莎每天都跟在安蒂娜的身邊，寸步不離，在中心寬廣的草坪、樹林、山間、池塘，盡情地遊玩、散步、戲水。它儼然已把安蒂娜當成了媽媽。曼伊莎與安蒂娜的感情日臻篤厚，誰也離不開誰了。這使安蒂娜的男朋友都感到嫉妒不已。

　　8月，安蒂娜到南方貝里亞爾動物保護區去參加一個世界性的關於大象保護與研究的學術會議，為期一周。在走之前，她向接替她工作的護理員交代，每天都要把曼伊莎的情況用視頻的形式發給她，如有急事必須儘快告知她。安蒂娜走後的當天晚上，曼伊莎就不睡覺，在中心到處尋找安蒂娜，第二天、第三天繼續在中心尋找，而且還絕食。它那雙小眼睛流露出痛苦、凄然的情感，讓人可憐而感傷。遠在南方的安蒂娜也非常着急、擔心，她打電話請示中心，要儘快趕回來，怕曼伊莎出事，中心同意了她的請求。安蒂娜沒有開完會就立即飛了會來。當曼伊莎見到安蒂娜時，它的四隻腳在地上輕快的踏去踏來，像是在舞蹈，它用鼻子挽着她，不肯放開，內心高興的情緒無以言表。工作人員給它的食物它也吃得津津有味，晚上和安蒂娜一起也睡得很香。看來它已完全離不開安蒂娜了。

　　半年過後，曼伊莎的身體健康狀況已完全恢復，安蒂娜已知道分離的時刻越來越近了，這種離別對她與曼伊莎都是非常痛苦的。她不知道曼伊莎離開她后，它是否會生活得很好？一隻野生小象回到它的族群、回到它的母象懷抱，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也應該是快樂幸福的。但它與人類的感情將怎麼處理，這種特殊情況在研究野生大象中還沒有遇到過。對於安蒂娜來說，曼伊莎已完全進入了她的生活，融入她的情感與思想，她的內心已無法把它去掉，它已成了她的肉和血的一部分。當一個母親失去女兒的時候，將會痛不欲生。安蒂娜此時就是這種心情，為此她經常偷偷的哭泣。

　　中心已考慮將曼伊莎送回大自然中去，讓它回到它的族群之中。根據GPS定位器的探測，曼伊莎的族群在距離中心100多公里處的森林之中。這是放回曼伊莎的好機會。中心為了這次行動準備了卡車、吊車、指揮車、醫療車、物資車，以及藥物、醫療設備、曼伊莎的食物、人用食物及雨衣、帳篷等。車隊在2010年12月18日的上午出發。當曼伊莎被裝進專門運送大象的卡車時，它就意識到將要離開這裡，但將要發生什麼，它卻感到茫然。它用一種恐懼與凄迷的眼光望着安蒂娜，安蒂娜坐在它身旁，不停地撫摸着它，給它說話，盡量減少它的恐懼感。其實這時她的內心也非常難受，因為她馬上就要失去自己心愛的女兒。

　　下午，車隊到達默哈訥迪河中上游一處山林，根據GPS定位器發射的信息，曼伊莎的象群還在西北方向2公里處。那裡已沒有公路通行，只有步行翻越山林。中心一共有10多個人員護送曼伊莎，安蒂娜始終與曼伊莎走在一起。她心裡非常清楚，曼伊莎必須回到它的族群，回到大自然中去，這對它的成長是非常有益的，因為它是野生大象。但她的內心卻非常痛苦，她也知道當離別到來，曼伊莎也會非常痛苦，因為人與大象都是賦有豐富情感的動物。這次離別，有可能就永遠見不到曼伊莎了。想到這些，安蒂娜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抱着曼伊莎痛哭起來。大象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曼伊莎知道要發生重大的悲劇，但它卻不知道將會是什麼樣的悲劇。它用它的小鼻子撫弄着安蒂娜的頭和背，一雙小眼睛也流出了悲情的淚水。

　　兩公里的路程，他們走了近兩小時。最後他們來到一處開闊地，GPS定位器發射的信號表明象群就在附近。突然在開闊地邊緣的山林旁走出來10多頭大象組成的象群，有人激動地說：這就是曼伊莎的族群！這時所有人停止了前進，只有曼伊莎和安蒂娜緩慢地向象群走去。當他們距離象群只有30米的時候，突然從象群中快步走出一隻母象，它徑直向曼伊莎走來。曼伊莎也認出了這隻母象是它的媽媽，於是它快步跑向母象。大象天生具有非凡的記憶力。曼伊莎終於回到了它媽媽的身邊，母象用它的鼻子撫摸着它的孩子，併發出嗚嗚的象語聲。安蒂娜遠遠地看着它們母女團聚的感人情景，一種悲喜交融的感情猶如衝破閘門的狂濤巨瀾，洶湧而出，她跪在草叢中大哭起來。曼伊莎聽到安蒂娜的哭聲，它又跑回安蒂娜身邊，用它的鼻子撫慰安蒂娜。安蒂娜抱着曼伊莎的頭悲慟欲絕。這時母象也走了過來，它也把鼻子伸向了安蒂娜的頭、背和手。曼伊莎也流出了悲喜交加的眼淚。在旁邊看到這一幕的人無不為此動容。

　　天快黑了，安蒂娜不得不離開她可愛的曼伊莎，這種生離死別的場景，人一生又能經歷幾次呢？曼伊莎送一程，安蒂娜哭一路，最後安蒂娜抱着曼伊莎不知說了什麼，曼伊莎才一步一會頭、念念不舍地回到母象身邊。安蒂娜走一路哭一路，悲傷之情溢於言表，真像是自己剛剛痛失了孩子一般。

　　……

　　第二年秋，突然有一天巴那爾大象保護中心的研究人員報告說：根據GPS定位器發射的信號，曼伊莎野生象群已來到距中心5公里處的地方，大約就在去年我們搶救曼伊莎的山林之中。中心決定第二天前去看望、研究這群野生大象。安蒂娜非常激動，這一年中她時刻都在思念曼伊莎，做夢都在想它。這天晚上她已無法入睡。

　　第二天凌晨6點左右，有兩個中心的志願者跑來叫安蒂娜，告訴她說有一群野生象來到了中心的外圍山林。

　　安蒂娜跑出中心，正好曼伊莎也往中心小跑而來，安蒂娜衝過去抱住曼伊莎就大哭起來。曼伊莎用它的鼻子輕輕地撫弄着安蒂娜的頭，用鼻頭去吻她的臉，它流下了思念的淚花。安蒂娜把曼伊莎領進了中心，跟它一起看了它過去住過的象舍，帶它在中心遊玩、散步，給它洗澡。中心給它進行了全面的體檢，它受傷的右前腿恢復得很好。中心還為這群野生大象準備了豐富的食物，並把這些食物抬到山坡上的樹林中。

　　安蒂娜是一個象語者，她給曼伊莎說了很多話，而曼伊莎就像是她的啞巴女兒，它能聽懂她的每一句話，看懂她的每一個手勢與肢體語言，它完全可以與她進行情感與思想的交流。大象具有很高的智商。母女重逢無限喜悅，但離別也隨之而來，痛苦、悲傷、思念將會長久地棲息於母女雙方的內心深處。

　　這天晚上，象群沒有離開的意向，它們準備在此地過夜。安蒂娜決定她要與野生象群一起過夜，她將睡在曼伊莎的身邊。夜幕降臨了，象群都休息了。曼伊莎和安蒂娜躺在一起，就像它去年在中心象舍與安蒂娜睡在一起、朝夕相處一樣，它非常安靜，睜着小眼睛深情地看着安蒂娜。安蒂娜撫摸着它的鼻子與身體，幸福的潮水在她內心洶湧澎湃。只有母象和象群完全信任你之後，你才可能與小象一起睡覺。看來曼伊莎的媽媽和象群已完全接納了安蒂娜。對於大象與人，這個夜晚是無限的美好而幸福。

　　中心的研究人員和獸醫對這群野生大象都做了遠近距離的觀察，認為這群大象目前身體狀況良好。研究人員還在思考，這次象群來到中心是曼伊莎帶來的，還是順道路過？根據研究人員多年對大象的了解分析，這群大象應該是由曼伊莎帶過來的。因為曼伊莎會告訴族群，這裡沒有危險，這裡的人很友好，而且還有大量的食物。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群野生大象就有可能每年都會來到中心，這將是人與大象走得最近的時刻，這對研究野生大象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黎明悄悄的來到，鳥兒在樹林中鳴叫，大地與萬物開始蘇醒。象群已在準備離開此地，進行它們的遠涉。大象是不斷遷徙的動物。

　　安蒂娜送曼伊莎與象群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後她不得不與她的女兒曼伊莎和象群告別。曼伊莎和它的媽媽——那隻母象，圍着安蒂娜，用它們的鼻子撫慰着她。正是由於大象的靈性、聰敏與重情，才使她選擇了這項工作。她淚流滿面地拉着它們母女倆的鼻子，輕輕地訴說著思念與祝福的象語，而它們的腦海中永遠銘刻住了她的友情與她美麗善良的面龐，它們一定會再次回來看她的，它們的想念也是深刻而痛苦的。

　　象群慢慢地消失在遠方的森林之中，它們的背影給安蒂娜以及我們人類留下了深深地、它們特有的印記：善良寬厚、溫順聰明、重情感恩、堅韌不拔、吃苦耐勞。

　　2014年8月21日寫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