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耕夜讀,晴耕雨讀
手機:M版 分類:讀書隨筆 編輯:小景
日耕夜讀晴耕雨讀
——-耕讀自序
鄉下人斷然做作不出文質彬彬的樣子,但卻經常說兩句文縐縐的話:教愚化賢,耕讀傳家。“教愚化賢”,就是教育愚昧之人,培養賢能之才,其技巧是潛移默化,潤物無聲,使後生小子們在特定的環境中不知不覺地按禮教成長。看一場電影回來,孩子們都說“中國打贏了!”看一齣戲文回來,孩子們又說“壞蛋打輸了!”老農捋捋鬍鬚,會心地一笑,對孩子們的說法給一個註腳:教愚化賢。
“教愚化賢”雖不張揚,但卻隱藏着巨大的功利。“耕讀傳家”則不同,它失去了功利色彩,回歸到事物的本原。
古時書香農家門楣上的匾額就常見“耕讀世家”的字樣,經風經雨,墨跡轉淡,卻意味深長。一邊種地,一邊讀書;既得生計,又明事理;不求富貴,但求閑適;世代相傳,生生不息。有農聯云:“忠孝傳家久,耕讀處世長”;“貧不賣書留子讀,老猶種竹與人看”;還有農諺“富莫丟書,窮莫丟豬”。書似竹,書同豬。前為門面,後為本業,一表一里,道出農耕社會的價值觀。
老農對後生們有千篇一律的關問:“字寫得好不好?會不會算賬?”在他們的心目中,字寫得好,新年村頭又有幾副好春聯;賬算得好,村裡的會計出納後繼有人;再無更多的預期。基於此情,本地有一首山歌在七十年代唱響全國,吶喊“我不種田你喝風,我不織布你鑽洞!”本末如此分明。?
當然,農人也是敬重書本知識的,老農傳教:翻閱家譜時要齋戒三日,凈手焚香;遇見紙張,不得踩踏,應該拾進字紙簍,心存“敬惜字紙”。?
我是一介農夫,看父輩種地和自己種地三十載,如今離土又二十。在三十年的歲月里,春播冬藏,花開花落,有無數個匆忙的身影至今仍浮現在眼前。庄稼人樸實、厚道、禮讓、謙和、通達,沒有設防,沒有偽裝。那裡曾經夜不閉戶,道不拾遺。莊戶人家也有鎖,且是祖傳的桿式銅鎖,但他們“只鎖君子,不鎖小人”,沒有隨身帶鑰匙的習慣。在路途中找人借東西,主人又不得空閑,就告訴人家:“鑰匙在門頂上的磚縫裡,你自己到屋裡去拿吧!”城裡人裝有防盜門和防盜網,被鄉人譏為“你們跟住在牢里一樣!”?
鄉情太深了,鄉誼太濃了。一個村子上千人,似乎都是親戚,正應了白居易的詩“一村唯兩姓,世代為婚姻。親疏居有族,少長游有群”。?
談婚論嫁,甚至坐席飲酒,都要論輩分,幾番“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然後訂婚,然後落座。在鄉下,一家的喜事似乎是一村的喜事,沾親帶故的都來了,該來的來了,不該來的也來了。在鄉下,一戶的工程似乎成了全村的工程,這個工程就是蓋房子。大家都來出力,以工換工,以心換心,利人利己。?
在“破四舊,立四新”那陣子,試圖打破農耕社會千年織成的鄉情鄉誼網,以階級友愛取代之。然而,沒有成功。那時有句響亮的口號是“親不親,階級親”。與之相反的另一句實話是“會上鬥地主,會後喊二叔”。同宗的貧農對地主富農悄悄地說:“那是做給上面看的,您就不往心裡去。”當然,農民也深知,地主盤剝農民是罪過,但那畢竟是遙遠的過去,況且“地”之被奪,“主”從何來?弦不能綳得過緊。?
生活在這種氛圍中,讀的是農書,耕的是心田,沒有誰來專門傳授,而各人卻心領神會,融入其中。孔子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扯遠了,還是回到書名。名曰“耕讀漫憶”,雖從“耕讀傳家”中借來,卻並無“傳家”之意。老實說,“耕讀”那陣子,我一心想的是“跳農門”,並不安心務農。我高中畢業后回鄉實屬無奈。父親曾設想讓我進手工業隊學一門手藝,但始終未發展到正式申請的那一天;母親幻想我當一名民辦教師,其實根本沒有路子;我自己參加高考,卻又差兩分;后賴眾多領導提攜,才脫離農村。到了天命之年,思鄉的情緒油然而生。
於是,寫下了幾十篇有關故土而無關風月的小文,並匯成一集。文章大多太白太直,不合時宜,因此試寫了幾篇“畫水無風空作浪,繡花雖好不聞香”的時文,少數曾獲國家級、省級獎,以今觀之,不以為然,真正有分量的還是土得掉碴的那些篇章。?
鄉里懷舊的文章未寫完,城裡文章也要寫。進城以後,少說也寫了上百萬字,講數量不會少於毛選四卷,但幾乎都是應時應景之作,稱之為文,有辱斯文。不想寫的有人要你寫,想寫的你根本不能寫或不敢寫,本集里就有不少篇章寫了又刪節,略去了真人真事,以絕後患。
?城市是水泥森林,了無生意,少有親情友情,更無鄉情鄉誼,連街坊之誼也在消逝之列。同在屋檐下,隔壁如隔山,相見不相識。我曾寫過一首打油詩,詩云:“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你不認我,我不識他。九樓漏水,八樓吵架;本想罵人,請問姓啥?”這就是如今城裡人隔膜的寫照。在這種生境里,還會有什麼好的語境呢。?
然而,一個人靠懷舊過日子總不是辦法,小城春秋還須人寫。也許內心淡定后,筆耕會有收穫。
但願如此。
2010年3月於退思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