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貴的寂寞

　　經再三央祈，朋友終於替我約定了最近聲名鵲起的那位學者。天公也作美，登門拜謁的當日，一改數天的陰雨綿綿，天藍如海、雲白似雪，輕風像嬰兒的呼吸般溫黁可愛。晴天麗日，正宜出門入戶。和朋友共進午餐后，約摸下午三點，出城西行二十分鐘車程，造訪蔥蘢小山。車停放山麓，朋友前行引路，再徒步十分鐘穿過松柏林，踩着幾塊錯落、乾淨的赭紅色石頭過河，水流激越，天籟悠揚，如泣如訴。短促駐步，未見有魚，三兩落葉浮泛，飄搖順流，有扁舟弄水之趣。天光雲影，山徑蜿蜒，亂石林立，野花茂草，氣息清雅，依山傍水，便是先生山間的工作室。

　　三間平房坐落在山腰人工開拓的一片平曠之地，青磚紅瓦，樸素莊重，門前左首一株青果如鍾懸挂的桃樹，另一邊一棵品種不明的奼紫嫣紅的石榴花。“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此情此景，心裡立時潔凈了許多，安靜了許多。

　　德藝雙馨的主人，平易近人地熱情迎接了我們。房內的布置簡約而凝重，精心營造而自然隨意。牆上畫龍點睛的字畫，古樸的傢具旁扶疏搖曳的花草，微開的窗口奔襲的山風攪擾着房間里淡淡的書墨香，一切恰到好處地展示着主人雅性高奇的品味。

　　人不多，就在西畔的書房落座。品茗，敘談。氤氳的茶香，充實的書架，整齊的書桌，厚重的氛圍，三個男人，三顆飽滿的心。先生的沉穩坦誠，很快從容了我的矜持，加上朋友的融合促進，我偶爾也在先生的停頓間插話述說。對面牆上是《菜根譚》里的那句“與人者，與其易疏於終，不若難親於始；御事者，與其巧持於後，不若拙守於前。”我所在的位置正對着主人，大家就是大家，博聞強識融貫東西。古今中外上下本末文史詩哲，信手拈來，舉重若輕。隨意揮灑，於無聲處見驚雷。樸素的言談，微言大義俯拾即是。他說“真正的大道皆不可言不可說，凡成文言表者，說出來的不過是些方法。得道要靠悟性的心領神會。所謂‘醍醐灌頂’是一種應和，而不是單向的灌輸。”談話間隙他點煙時，我把隨身帶的品牌打火機遞給他，他輕輕地推開了。他說“多年了，習慣了用火柴。磷火的氣息有硝煙的縮影，讓我居安思危啊。深思沉靜。點煙間，火柴擦劃出很多的故人老友、陳年舊事。”有時為了避開他睿智的目光，我就掠過先生和藹的面龐、疏朗的眉目和花白的頭髮，看他身後那扇敞開的古銅色的軒窗，窗台上的麒麟盆景虯枝縱橫，極盡張揚。窗外午後的光陰緩緩的流動，藍天白雲，霧靄淡抹，時有飛鳥掠影，墜下幾聲飄渺的婉轉。我清楚的深味了自己的即時感覺，胸中一扇門扉油然洞開，很多的慚愧走出去，很多的汲納踅進來，很多的信念塵埃落定。溫暖的潮水涌動在五臟六腑，這是我期待已久的時刻。

　　先生身負盛名，而甘居幽深之地，又非出世遁隱。他樂天知命，淡然富貴生死。他在文學哲學和教育方面獨樹一幟，多有造詣。於荒僻靜謐之地，清修進取，不輟勞作，著作等身；同時積極關注民生，細味民情民意，做為政協委員為平民的疾苦做了很多卓有成效的呼籲和提案；他捐資助學，並設立基金獎掖後輩，贏得了很好的口碑。淡薄名利的他守着一份華貴的寂寞，堅持雅緻着灰暗的孤獨，拒絕了五光十色的誘惑。岑寂的山間歲月，井然有序地從他的指尖流轉。不畏浮雲遮望眼，悉心解讀風雨人生弦音的博大精妙。先生歷盡滄桑，對世俗種種燭隱顯微，然赤子之心不移不變。常伴清風明月，而又不貪不忘紅塵繾綣。每日深居簡出，敏感細膩，胸中丘壑，心懷四方，洞察人世，破繭迷離，也不斷凝思自己的前世今生，完成一次次靈魂的穿越、提升。

　　嵌在窗欞上的夕陽漸漸落下去，消失在視線里，薄暮徐徐瀰漫。這時先生的助手，也是生活秘書李先生外出歸來，手裡提了先生的晚膳：幾束青菜，一塊豆腐。我等起身告辭，先生也不挽留，屈尊降貴地為我倆開了房門送客。又回身指着客廳茶几上的我帶來的煙和茶，叫李先生奉還。我連連擺手，倉皇遠避。先生淡淡一笑，不再勉強，只走近我，拉了拉我的手，小聲囑咐一句“宴安鴆毒，切記進取。”我微微的顫慄了一下，眼睛忽然有些朦朧。

　　揮揮手，離去。臨近松柏林，悄然回顧，卻依然看見那清癯的身影，如松般佇立在蒼茫之下，晚風之中，衣襟翻飛，宛如天造地設。

　　歸程，始終無語，豁然後又撞一頁迷茫。默默間心緒沉甸甸不可放下。不敢扭頭看身邊的朋友，眼裡一直有無法風乾不便揩拭的濕潤。

　　是夜，與另一朋友聚會，杯盤狼藉，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