賒店行
手機:M版 分類:遊記隨筆 編輯:pp958
鄭長春
豫南重鎮賒店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該是中國商會經濟的一個“活標本”。至於盛名之上的山陝會館、春秋樓、九門城垣、七十二道街等,那都不過是一個古老的商標而已。真正的硬件,還是這個地方有碑為證、綿延百年的商業誠信文化!
賒店雖名為“店”,但其城郭氣象與文化內涵卻與北京故宮有“異曲同工”之妙。我走過中國許多地方,單就山陝會館高聳雲天流光溢彩的飛檐翹角、珍禽異獸等藝術造型,其精美程度是找不出第二家的。所以,看賒店不能像看人一樣,僅僅聽名而視之,而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何況鎮守一方的歷史重鎮賒店乎?如果你真的潛意識裡把它當作了一個地理範疇中的小店、小館、小街、小鎮、小城,那也實在太小看了它的所在。
無數人的錯覺,造成了今日賒店的悲哀!
這裡最早確實是一個小店——永隆酒家,因漢光武帝劉秀起兵反王莽時,以賒店酒家門口的招牌旗作帥旗而得名。至於劉秀緣何走馬賒店,又為何非要選擇這酒家的招牌旗作帥旗,我們不得而知,那是歷史學家的事兒。但,我們今天看到這個歷經千年之變的中原古鎮,並沒有實現想象中該有的輝煌——山陝會館的建築藝術再輝煌,也掩蓋不住這個古鎮如今的一片滄桑與沒落。唉,經濟實力上的沒有“脫貧”,再輝煌的傳奇也只能是一聲長嘆!
這不是賒店的錯。好比一個人,你曾經多麼叱吒風雲、不可一世,但現在確實衰弱了,年邁了,甚至說是不得志了。那又能奈何?必須面對現實,痛定思痛,然後找准位置,謀求突破——窮其所有,去培養下一個“發展目標”。否則,也只能在歷史的潮流中接受大浪淘沙了。縱鳳凰落地不如雞,虎落平川被犬欺。但,虎歸虎,鳳凰依然是鳳凰。雖然打這個比方有些誇張,但觀照眼前的賒店,多少是有些相似之處的。想一想,一個曾經皇帝看中的地方,一個曾為九省通衢的交通樞紐,現在不知不覺從人們的視野中淡化了、消失了,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議,難以接受?
這個時候,最理智的努力就是堅守與超越。一千多年前,一個司馬遷受了宮刑,成就了一代史學家;一百多年前,一個曹雪芹家境破敗,成就了一部《紅樓夢》。是的,對於一個有志者來說,人生的品牌,要麼絕唱,要麼名著;要麼滿懷悲壯仰天長嘯,要麼獨善其身隱居求志。從某種角度上說,不也扭轉了乾坤,抒寫了風流?如果把遭受不公平命運的賒店看作一個人,這個人也一定是個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的儒商,只是在等待時機。
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馬俑,不也是在沉睡千年之後重見天日,一經發掘名動天下,整天喧鬧得擋都擋不住?其實,沉默中的賒店命運將來也大抵如此。我們故且把它現在的低調看作一種修鍊,把沉默當作一種積蓄,把清寂當作一種幸運吧。沒有騷擾,遠離塵埃,這不是一種幸運是什麼?於社會轉型期,這種幸運是可怕的,也是令人敬畏的。它充滿懸念,充滿神秘,充滿理智和覺醒,就像一位沙場之外的軍事觀察家,卻藏着氣吞八荒的雄心;如一位海潮之岸的悠悠垂釣者,在等待着“願者上鉤”。走着瞧吧,當一切浪潮恢復到原有的冷靜之後,你會驚奇地發現:呵,原來賒店竟是這樣一位高人!
賒店位於趙河之陽、潘河之陰,大有“二龍戲珠”之意。可不要小看了這兩條河,這兩條河該是賒店肌體上的大動脈和大靜脈。一條西接丹江,達秦蜀;一條南下長江,進湖廣。陸路更便利,北上方城連京汴,東去泌陽通皖魯,遙想昔日,在那個沒有飛機、火車、汽車,全靠水陸流行的年代,賒店的優勢是絕對的得天獨厚。鼎盛時,全城人口突破11萬之眾,遠遠超出今日的縣城人口數量。全城客棧林立,廟宇棋布,能叫上名字的有大王廟、孔廟、福建會館、江西會館、湖北會館、關帝廟、火神廟、天爺廟、土地廟、龍王廟、馬神廟、柴王廟等,一時多少英雄豪傑、富商大賈雲集於此。其中,在此發家的山西商幫和陝西商幫,為顯財露富,樹立品牌,更為光宗耀祖、拓展人脈,遂集巨資於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開始籌建這座具有“敘鄉誼,通商情”等多功能的山陝會館。巍巍壯觀的館內懸鑒樓高八丈八,大拜殿樓高九丈九,春秋樓高十丈十,經嘉慶、道光、咸豐、同治至光緒十八年竣工(1892年),歷時136年。當時,注重興修水利工程的清朝政府,儼然把賒旗鎮當作了今天的“經濟特區”或“上海浦東”來開放和管理了,一個“南唐泌方百貨厘金局”將周邊南陽、唐河、泌陽、方城的稅收工作全安排在賒旗鎮衙內,美其名日:奉旨抽厘。可見,當年賒店在高層領導心目中佔有多麼舉足輕重的地位。一個這樣的風水寶地,就是當時社會經濟的一個縮影,一面鏡子。面對這面鏡子,我們這些匆匆過客心中有何感觸呢?
我到賒店的時候,是2007年9月3日,距仲秋節還有整整22天。但就在150年前的這個日子,豫西捻軍五、六千人由泌陽城出據賒旗店,清軍龍澤厚、邱聯恩、格綳額等部追至,大戰於賒店城外。一場血戰之後,走上窮途末路的捻軍放火焚燒躲在山陝會館春秋樓上的富商大僚。據說,大火燒了七天七夜,整個城內人心惶惶,雞飛狗跳。至此,春秋樓的下場,跟阿房宮的結局一樣——毀於兵火,一群走投無路、逼上梁山的遊民之手。無知者無畏啊!
其實,應該被永遠定在歷史恥辱架上的,不是這些無畏遊民,而是那些腐朽無知的沒落官商。翻開這一段的中國歷史,你會驚訝地發現,一個沒落的封建王朝,已經把華夏民族幾千年打造的輝煌,揮霍到何種觸目驚心的地步:先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接着是太平天國運動、慈禧受寵、火燒圓明園、咸豐之死、辛酉政變、同治暴亡、垂簾聽政、甲午戰爭、馬關條約、戊戌變法、辛丑條約、太后西逃……嗚呼,皇帝都自身難保了,誰還會“照顧”你一個賒旗鎮、一個可憐巴巴的春秋樓。賒旗鎮是當時的財富象徵,春秋樓是商業誠信的坐標,然而生不逢時,人們連命都顧不上了,誰還要錢幹什麼?都是窮得叮噹響,誰還會餓着肚子給你講誠信?見鬼去吧!
水可載舟,也可覆舟。這些淺顯的道理,大唐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是懂的。可,為什麼到了清朝統治者就沒記性了呢?他們只記得自己是“泱泱大國”,卻忘了今昔是何年!他們只知道自己“老子天下第一”、是優良品種,卻不知道還有“草根英雄”和“人民公僕”!他們只知道“量中華之財力,結予國之歡心”,卻不知道居安思危、與時俱進!一個忘記歷史、墮落無知的領導集團,除了擅長“窩裡斗”外,究竟能給這個民族帶來多少光耀世界的財富?一個把權利和私慾視為“終身追求”的人,猶如行屍走肉,他的活着也是一種毀滅!
千百年來,無數仁人志士愛國憐民之情,猶如星星之火,推動着歷史的滾滾向前。無奈時,一把火燒掉了封建王朝的黑暗,一把火燒出了東方民族的沸騰。只是,可憐了“胳膊擰不過大腿”的下層黎民。他們的抗爭與努力,總會被無情的階級局限性化為一種廉價的利用和無辜的犧牲。春秋樓,便是無數個淹沒歷史風雲深處中的一個特殊陪葬品。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失去的意義甚至遠遠高於它存在的價值,它“十丈十”的雄姿從此被刻進賒店人的心中,化為一種象徵!
多少興衰事,盡入賒店城。站在依稀的春秋樓遺址前,我沒有悲憤,也沒有凄愴,因為那些都已化為歷史的記憶。只是一抬頭,發現周邊又增添了幾許高樓,心裡突然湧上陣陣難言的酸楚,不知道這些嶄新而陌生的建築,是對賒店一種刻意的保護,還是一些多餘的陪襯?
此刻,我多麼渴望今日的、明日的賒店不是這般模樣,而是一方巍巍城牆,湯湯城河,青石街板,雕樑畫棟的亭榭樓台,古樸幽雅的深宅大院,走進去,就不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