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烙印

　　一

　　史路在酒吧喝醉了。她喝了幾大杯紅酒，兩瓶啤酒，倒在桌前，不省人事。

　　除了喝酒，除了讓自己麻木，她還能幹什麼呢？她害怕回到空蕩蕩的家，害怕面對老公的遺像。史路的老公劉靖是記者，在三個月前的一次外出採訪中遭遇車禍身亡。史路深深愛着老公，他們結婚不到六個月。

　　酒吧快關門了，服務生走到史路跟前，輕聲叫着她的名字。這時，坐在史路旁邊的男人站起身，對服務生說他來結賬，並送她回家。

　　扶着史路出門，史路東倒西歪。男人幾乎是把她架到車上，然後開車朝東馬路駛去。一路上，史路昏昏沉沉，似乎喪失了意識。

　　史路醒來時已經是凌晨兩點鐘。她睜開眼，感到頭痛欲裂。她側過頭，看到了床頭柜上的印花燈罩——她是在自己家的床上。史路把手放在額頭上努力回想，卻怎麼都想不起自己如何到家的。

　　下床，史路想倒杯水，突然聽到客廳有輕微的鼾聲。她吃了一驚，按亮燈，進到客廳一看，沙發上坐着一個陌生男人，一隻手垂到沙發一側，一本書落到地上——是她老公喜歡的書《走進瀚海》，一本沙漠攝影集。

　　史路疑惑地看着他，上前叫醒他，問他為什麼會在自己的家裡？男人一個愣怔，醒了，見史路站在他面前，他揉搓了一把臉，說是他把她送回家的，因為她醉得厲害，他不放心她，所以坐在客廳看書，後來就睡著了。

　　史路坐在他對面，問他怎麼知道她住哪兒？男人搖頭，說是她說的。說著，男人站起身，拿起沙發上的外套說自己該回家了，現在看來她沒事。

　　望着男人出門，史路抱住雙臂，一言不發。這個男人，她並不陌生。她幾次去酒吧，男人都坐到她身邊。他從不主動和她說話，但總是在她離開后才離開。他難道跟蹤過自己，所以才會把她送回住處？

　　史路坐下來，看到男人留在桌上的香煙，是老公喜歡的駱駝牌，看到桌上的打火機，和老公用的一模一樣。甚至，她注意到他穿的夾克衫，也是丈夫常穿的牌子。

　　他是什麼人？這一切是巧合還是刻意？

　　二

　　第二天，史路照例在酒吧待到很晚。男人又來了，坐在她身邊。史路淡淡地打過招呼，對昨天的事表示謝意。男人搖搖頭，說沒什麼。史路問他的名字，他說是劉向東。史路盯着他杯子里的酒，是老公喜歡的苦艾酒。

　　“你也喜歡這種酒？”史路問。

　　“還有誰喜歡？”劉向東問。

　　史路低下頭，沒有回答。那天，他們在酒吧聊了很多。喝到微醉，兩人討論是否有靈魂，互相詢問是否相信命運。劉向東並不健談，是個內斂的男人。在他的身上，史路似乎看到了丈夫的影子。他的口味，他的愛好，他的一切，似乎是丈夫換了一張面孔再生。這讓史路對他有了好感。

　　星期天，劉向東給史路打電話，說自己想去山裡，不知道史路有沒有興趣。史路答應了。劉向東開車走了很遠，一直到兩小時后，他們停在了一座森林木屋前。劉向東說這是朋友的屋子，夏天的時候偶爾過來消暑。

　　木屋很小，但設施齊全，可以做飯。劉向東打開後備廂，史路看到裡面裝了各種食品、水果、牛奶還有大盒巧克力。無疑，巧克力是給她的。史路微微一笑，問劉向東怎麼知道自己喜歡巧克力？劉向東搖頭，說不知道，接着，他變戲法般從整理箱中拿出一束鮮花來，笑着說：“鮮花和巧克力，總歸有一樣是喜歡的吧。”

　　史路心裡有細碎的感動。除了劉靖，似乎沒有人這麼細緻入微地關心過她。看上去，他已經對她有了足夠的了解。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了解她的？她從未對他提起過自己的生活。並且，她對他卻一無所知。

　　天漸漸黑下來，劉向東將木屋收拾乾淨，說他們可以有整整兩天的森林浴。桌上擺着蛋糕，水果，蔬菜，魚，一束百合插在花瓶里。這讓史路想起了與老公的蜜月。他要拍片，於是她跟他跋山涉水，她問他難道沒有更好的方式度蜜月？他說有，就是爬更多的山，拍更多的片，看她臉上更多的笑。

　　劉向東看到史路眼神迷離，叉起一塊水果遞給她。是史路愛吃的木瓜。史路接過水果，站起身說想出去透透氣。

　　史路在森林裡並沒有走遠。倚住一棵粗壯的白樺樹，陽光灑在枝葉間反射出細碎的光。史路抬起頭，在密林深處，她彷彿看到劉靖在朝她微笑。史路晃晃頭，微笑消失，原來是陽光的影子。

　　三

　　史路睡木屋裡的雙人床，劉向東睡沙發。因為疲累，躺下沒多久，劉向東就睡著了。史路聽着偶爾從山裡傳來的野獸嗥叫，卻一直無法入睡。她輕手輕腳地下床，看到搭在劉向東身上的外套滑下來，拾起來替他蓋到身上。史路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盯着桌上的錢夾看了幾眼，小心翼翼地拿起來。錢夾里是劉向東和一個女人的合影。女人神情溫婉，清麗，如小鳥依人般靠着劉向東。史路的心往下一沉。原來劉向東是結過婚的，或者有女朋友。那麼，他接近自己又是為了什麼？

　　坐了半晌，史路一直盯着劉向東。劉向東的外套內口袋鼓鼓的，不知塞着什麼重要東西。劉向東翻個身，外套又垂至地上半截。史路輕輕伸出手，翻開口袋，見裡面是一本舊的筆記本。筆記本貼滿了剪報，史路隨手翻着，大吃一驚。裡面記錄了有關劉靖車禍的所有報道：“著名攝影師劉靖遭遇車禍身亡，肇事車輛逃逸”、“著名攝影師劉靖車禍去世”“《凋落的殘花》作者——著名攝影師劉靖突遭車禍身亡”。那些圖片那些文字刺着史路的眼睛，史路手哆嗦着放下筆記本，一隻手緊緊捂住了嘴巴，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第二天，史路早早起來煮了咖啡，做了早餐。劉向東跑步回來，坐到餐桌前問史路睡得可好？史路點頭，劉向東喝下一杯咖啡，大口吞咽着麵包。窗子開着，一陣風吹過來，送來一陣花香。

　　“如果可能，我真想在這兒住上一輩子。”劉向東說。

　　“如果可能，我真想讓我老公回來。”史路低下頭說。

　　劉向東看着她，放下手裡的麵包。他想走到史路身邊去，可只走了兩步，就坐到了沙發上，整個人昏迷不醒。

　　劉向東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雙手雙腳都被繩子綁住，而史路正往他臉上潑冷水。劉向東詫異地看着她，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是你害死了我丈夫，是你要了他的命。”史路一字一頓地說。

　　劉向東搖頭，說不是，事實不是這樣的。史路冷笑，將筆記本摔到他面前，問他為什麼要保存這些？為什麼要來照顧自己？難道不是因負罪感？不是因為良心的折磨？

　　劉向東急切地打斷史路，說根本不是這樣。他只是欽佩劉靖，劉靖去世他覺得很惋惜。史路冷冷地看着他，說他撒謊，如果他只是欽佩劉靖，感到惋惜，為什麼不收藏他的圖片，而是收藏有關他的死亡報道？

　　“是你乾的。他被一輛黑色轎車撞死，你的車恰好是黑色的。你驚慌失措，逃離了現場。可良心譴責着你，你無法得到安寧，於是開始跟蹤我，接近我，想以這種齷齪的方式補償良心的不安。”史路聲音顫抖着說。

　　劉向東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霧。半晌，他緩緩地對史路說：“你看看我的左手好嗎？”

　　史路一愣。走到他身邊，擼起劉向東的襯衣袖子，在手腕處，有三道深深的傷疤。——那是切腕自殺留下的痕迹。史路驚呆了，她一把撕開劉向東身上的襯衣，看到他的胸前傷痕纍纍，那是大大小小的手術留下的傷疤，有新的，有舊的，重重疊疊。

　　史路獃獃地坐下來，問劉向東這都是什麼？劉向東搖頭，淡淡地笑，說他也是車禍的受害者。可他不是肇事逃逸的那個。

　　“車禍奪走了我的新婚妻子。我受了重傷，因為傷勢嚴重，要做大大小小十幾次手術，我要在醫院整整躺三年。這樣活着，除了拖累別人還有什麼意義？對於我來說，一個喜歡登山、熱愛遠足的獨立DV製作人，生命已經終結。於是，我割腕，一次又一次。只是，這可能就是命運的安排，我每次都被救了過來。不管在死亡路口徘徊多久，最終還是活了下來。”劉向東緩緩地說。

　　史路看着他，解開他身上的繩子，走到他身邊，緊緊擁抱他。

　　四

　　從森林木屋回來，史路有很久沒見到劉向東。她還是去酒吧，但不再喝醉，她常常坐到很晚，整整半個月過去，劉向東再未去過那家酒吧。

　　回到家，史路坐到沙發上，看着一條煙灰色圍巾。那是劉向東送她回家時丟下的，她沒有提醒過他，或許，潛意識裡是想保留一份聯繫？拿起圍巾，史路將它緊緊貼到自己臉頰上。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竟對他有了依戀。

　　史路重新找了份工作。她每天在公司待到很晚，她喜歡加班，直到公司里人都走光，她才拖着疲憊的步子回家。

　　一晃，元旦到了。

　　公司放假，鎖了大門。史路一個人待在家裡看電視，外面飄起了雪花。她捧着爆米花，眼睛盯着電視，但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不知過了多久，有敲門聲。史路起身開門，是劉向東，捧着一束百合，眼睛眉毛上都是雪花。

　　史路驚訝地看着他，忘了讓他進門。劉向東撲掉身上的雪，微笑着說：“你可以不讓我進去，可這束花應該享受溫暖。”

　　史路忙接過花，打開門。劉向東身上背着一個大大的背包，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

　　“我去了西藏，自費拍了一個有關青藏鐵路的記錄DV。用了整整三個月。我對自己說：如果到元旦我還不能忘記你，我就在元旦前趕回來，第一個對你說‘新年快樂’。”

　　史路看着劉向東，搖搖頭，又點點頭，剎那間，淚水模糊了史路的眼睛。

　　劉向東和史路再去森林木屋度假，已經是第二年的夏季。那是兩人的蜜月。

　　夜色深沉而溫柔。史路躺在劉向東懷裡，劉向東指着身上的傷疤，告訴史路哪一條是什麼時候留下的。最後，他指着左腰部位的一道傷疤說：“我換過腎。那次車禍造成了腎損傷，很長時間，我不得不靠透析來維持生命。後來，醫生說要是找不到合適的腎源，就不用我再割腕了，可以省一點血。”

　　“但最後還是找到了。”史路輕聲說。

　　劉向東欠起身，看着史路，眼睛里充滿柔情。半晌，他輕聲說：“是。所以我要感謝你。你在最後一刻簽了同意書，他的腎才在我的身體里獲得重生。”

　　史路坐起來，獃獃地看着劉向東。原來，原來劉靖捐出的腎，移植給的竟是劉向東！醫生徵求她的意見，她答應了。劉靖曾數次表示去世后留下有用的器官，所以史路才答應。劉向東捧起她的臉，說移植手術成功后，他想方設法打聽到了她。開始他只是跟蹤她，關注她，了解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很長時間他才想清楚，他不能看到她自暴自棄，不能看着給他生命的那個人不幸福。是她給了他生的希望，他必須再把這希望傳遞給她。他本能地這麼做了，就像本能地愛上了她。

　　史路的眼睛濕潤了。她緊緊擁抱劉向東，緊緊擁抱着他，在他的眼睛里，她彷彿看到了劉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