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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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旅記
一、關於時間
廈門永遠是慢悠悠的節奏,剛下飛機人就不自覺深深打了一個呵欠,不過公交車司機生猛的技術永遠是醒瞌睡的最快途徑,不得不承認,我快被這裡過於厚重的文藝氣息差點弄窒息了,像是離一個撲着厚厚粉底的濃艷女子的臉只有零點一厘米,你卻不得不憋着呼吸,怎麼也親不下這一口。鼓浪嶼,曾厝垵…被過度開發的漁村,任憑那些有點小資情懷的商人碰上文藝標籤的商業化香水,大多數店鋪一般要早晨十點以後才開門,於是,時間也開始變得矯情,踩着華爾茲的慢三步調慢慢飄過我昏昏欲睡的頭頂,我特意每天睡到自然醒——之後——還得再睡一會兒,才跟得上這裡的節奏,時間好似一塊極富韌性的牛皮糖,被無限拉長,拉長,停留不過短短五天,感覺像是用了半個月在細細咀嚼這塊牛皮糖,齒縫裡到處殘留了黏膩的小資懷舊氣息。
二、關於旅社
“我們都是散落的漂流瓶,在時間的大海里漂浮起折”
在中山路迷了路,打電話諮詢旅店老闆,他非常熱情地告訴我們打什麼車怎麼走,跌跌撞撞的終於還是找到了這家青年旅社——漂流瓶客棧。心裡竊喜一陣,因為它離海非常非常近,整個房子裝飾是淡藍色海軍風格,主客廳里靠沙發的牆上懸吊了各種各樣的綠色漂流瓶,藍色大海波浪作背景,偶爾風吹過來的時候,真像在海里漂流起伏。大門口手繪了一株彩色的樹,被門縫均勻切成兩半,每天回來推開門都有回家的感覺。細心領我們進客房之後,老闆從門外探進頭來:“要是無聊,你們可以陪我喝茶聊天看電影。”
在我們住進去以前,已經有一個人先下塌了,我瞄到她床上放着的一本書《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尋逝去的時光,看這麼意識流的小說,我第一反應就是這女人讀中文系的吧,後來一問,人家哲學系研三了,難怪,出來旅行還不忘帶一本難啃的書。正聊着,老闆敲門了,最後一個進來的房客是個日本男人,在門邊放下他大的不可思議的旅行包,對我們每個人拘謹一笑,默默脫鞋上床了,我眼睛卻始終盯着那個蝸牛殼似的大包,揣度這裡面究竟裝下了多少講不完的故事。
第一晚總是有些不自在,或許是床太軟了不適應,深夜就我一個人翻來覆去,沒聽到有人打鼾,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都睡著了。想了很多很多,果然還是不適應,身體雖然被飛機倆小時就拖來了,心卻似乎還在躺火車框框鐺鐺的速度上,估計現在還沒出湖南。
老闆養了一隻叫小白的貓,我抱它的時候一點都不怕我,它總是喜歡肆無忌憚在各種膝蓋上跳躍,喜歡趴在溫暖的地方,比如午後陽台旁,比如DVD機盒上,比如我肉肉的大腿。廈門似乎成了貓的國度,中國人一向認為來福的狗在這裡反倒沒那麼得寵,張三瘋奶茶店裡簡直成了貓主題油畫的博物館,babycat 御餅屋牆壁上貼着給那隻叫“baby”的“cat”的留言,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這隻貓咪卧在店裡打盹,還有許多店鋪玻璃櫃里都以貓咪陶瓷作為亮點吸引遊客。慵懶的人養一隻慵懶的貓,醒着的時候各自醒着,瞌睡的時候一起打盹,也是一種可愛的默契。
三、關於食物
在一個老廈門店揣着萬分激動的心情點了一份蚵仔煎,見了實物之後發現我真不是吃海鮮的命,味道確實很鮮美,一顆顆飽滿的海蠣躲藏在煎蛋下面,但不敢仔細看,更不敢仔細嚼這種軟體動物,還有一種名叫土筍凍的小吃,主原料是一種體積較大的蠕蟲,看了讓人膀胱一緊,即使聽過很多人說過有多美味,路過了幾十家叫賣到心癢的攤位,最終還是克服不了心理障礙,回來的時候又不免暗自後悔。這裡的一切都是甜的,甜茶,甜餡餅,沙茶麵是甜的,皮蛋瘦肉粥里的肉是五分熟的粉紅色,連叫一碗炒飯也得在上面淋一層又甜又腥的醬才可算罷休,幾天之後終於受不了,蹲在旅館里嚼泡麵過了一回口癮,之後一直鎖定東北餃子館。其實吃過海鮮后的第一天晚上,耳洞開始過敏流血,捂着這紅腫可憐耳朵側身睡了一晚的我當時就應該明白,原來我是不適合住在海邊的。
四、關於海
這是我第一次真切看到海,不再是通過多重影像,正如第一次看到北方旱田一樣激動。它很奇怪,剛開始會給每一位新來的客人心臟打上一針激素,他們被這強勁波浪拍打得意亂情迷圍着海岸線歡呼雀躍,之後,它卻以一種更大的引力服帖人類,讓他們停下沾滿沙礫的狂奔的腳,開始靜靜坐在海邊,像是依偎在神的臂彎里沉思、眺望。大海確實擁有一股讓人心神寧靜的巨大力量,這股安神的力量,不是薰衣草精油那般孱弱的熏香或者古典音樂那種循循勸誘的迷離語氣,而是夾雜一絲沒法反抗的鎮壓意味——渺小而聒噪的你此刻不得不安靜下來。它一望無際,你什麼都看得到,也什麼都看不到,彷彿是在陰冷的晚上,躺在草原中睜着漆黑瞳孔凝視一樣漆黑的夜空,一重重無盡的黑從天空掉落下來黏住你的眼睛,你看不到一顆星星,全身細胞卻分明感受得到這種大而虛空的存在,你同宇宙共享這種默契,這份默契讓你獲得寧靜。
大海,但願渺小的我能做的比你能容納的東西更多。
五、關於林語堂故居
林語堂是我很敬仰的作家之一,他的故居有兩處,一處在台北,一處在鼓浪嶼漳州路,廖家別墅在鼓浪嶼頗有名氣,1919年8月9日,林語堂與廖翠鳳舉行婚禮,他們這一對雅與俗的結合一直是段佳話。我在鼓浪嶼上拿着地圖轉了半天怎麼也找不着,路標或指示牌上沒有任何關於他故居的標誌,問了好幾個導遊和水果攤販,原來是在一條很偏僻的巷子里,還得拐進去,其中一個導遊說:“那裡沒什麼好看的,很小很破了,現在我們都不當景點帶遊客去了。”我依舊執拗地在那兩條坡度很大的巷子里上下穿了三遍,還是沒找到,無奈,在一個魚丸攤位旁休息時,不經意瞥到攤位的泡沫紙板上用黑色記號筆歪歪扭扭寫着“礦泉水2元,椰子10元,林家魚丸(手工製作)10元8個,林語堂故居”
林語堂故居的標誌寄生在一個攤位紙板上附加的幾個字?
原來那家攤位堵住了進故居巷子的小入口,加上裡面看上去非常荒涼,一般人很難想象到這居然是入口通道,我問老闆:“這裡進去是林語堂故居么?”老闆只顧翻滾他熱乎的魚丸:“是的是的,買碗魚丸進去吧,邊吃邊看才有力氣!”他們終於挪出魚丸一般渾圓的身子,寬容地給我們讓出了一條狹窄的縫,小巷子里吹來淺淺陰涼之氣,這裡確實已經荒廢了,U型別墅似乎還想撐起往日的面子,但周圍四處推擠的廢舊木材擠在一起竊竊地笑它的痴妄:“主人都不在了,喪家犬,你蹲在這裡還沒我們有用呢。”鋪滿落葉的石階不說話,兩側靜立的古榕、龍眼、玉蘭不說話,我走上台階,如今,別墅因年久未修,破舊不堪,成了危房,正門口被禁止遊客進入,我只能隔着積滿厚厚灰塵的鐵絲網窺一眼裡面,側房有一位阿嬤還住在裡面,聽說住在裡面的廖氏後人,對祖厝感情特深,不願搬離去住現代新居,而將迴廊封堵成廚房,湊合隨居而安,自得其樂,地下隔潮層里也住了人,如今廖翠鳳的侄兒仍住在這屋裡。
至於為什麼他台灣的故居搞得那麼風生水起,而這裡的卻那麼落魄,也許是政府不夠重視,或者,是廖家後人自己的意願,只想安安靜靜守着這座老宅,開始我為這座危房甚感悲哀,但越想卻越是釋然,被開發之後只會是不斷翻新改造,被強加塗上光鮮的色彩,不如就這樣保持它的原汁原味,就讓那家攤子繼續替它擋住世間的喧鬧吧,真正有心的人,自然找得到它,也才配欣賞它。
六、關於那個日本人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一無所有。
他沒有工作,沒有情人,很久沒有回過家,他只有頭上戴着的越南的一頂帽子,手上的重慶的一串珠鏈,身上挎着的土耳其的一個已經泛白的小包,以及身後那個裝滿了神秘的巨大旅行包。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眼皮乾燥,嘴角開裂,看起來長期缺乏維生素,兩隻鞋子已經磨出洞,鞋子顏色走成了大地一般的土黃色。他告訴我,他曾經是一名開軍艦的水手,後來辭職,開始遊走亞洲:韓國、老撾、越南、柬埔寨、土耳其、中國…..讓我汗顏的是,作為一個中國人,去過的中國城市居然沒有一個日本人多。無聊的時候,他會教我們日本撲克的玩法,他有一副撲克,每一張牌上面印着一個皇帝的畫像,我觀察了一下,很有意思,大鬼是秦始皇,小鬼是末代皇帝溥儀,確實是個小鬼頭。
他說,想環遊世界,用6年時間。
我問:“未來想做什麼工作?”“不知道。”
我問:“未來什麼時候結婚?”“不知道。”
對於未來一無所知,這在中國聽起來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我說:“You like free.”“Yeah,I like free.”
其實,誰不喜歡自由,但我們總有各種正當的不正當的理由堵塞住,換句話說,很少有人捨得為了那無法給你承諾的自由,放棄已經到手的東西,實實在在的事物更容易在人類眼前展現誘人的身段,畢竟,我們都不是吃素的和尚。我實在沒有他那種敢付出這麼大代價的勇氣,但我欽佩他,他讓我知道,這個世界至少還有人在努力保持原始古老的詩意與近乎單純的信仰,我也只是他旅途里眾多風景中的一個,卻希望能為他生命的記憶里添上哪怕一個小小的美麗角落。遠行人,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