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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水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記憶水 標籤:青澀記憶

  記 憶 水

  ------月下李說

  寫下這三個字,我的記憶即刻就飛往那遙遠的年代,遙遠到我還能模糊地記着那時的生活,是關於水的生活。

  記得那時吃水,是要去挑的。我也就十歲,每天由學校里回來,放下書包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拿水牌,水牌象玩的洋片那麼大,黑油油的,上面寫着字,蓋着章,拿了它,便去擔桶,桶是鐵的,扁擔挑在肩上,桶就快着了地,挑着它往前走,嘰里咣當就是一路的響聲。

  多虧水站不遠,不到十分鐘的路,我是邊走邊想着好玩的事,遇着有人在玩彈球,便站在那裡看,站困了兩條腿,就想起擔水,又匆匆地往水站去。

  水站在另一條街的一個丁字路口上,獨獨的一間房子,很簡陋,正面開着一扇窗,窗檯很低,台下的牆裡伸出一個水管的龍頭,還包着一個木盒,供水時,那盒便被打開,由一個胖胖的婦人在那兒看管,大家管她叫水大嫂,那房就叫水房。

  我去的時候,挑水的人已經排上了隊,是轉着彎排,都想看着前面,看有沒有人插隊。這是一天中用水的高峰,人都下班了,等着做飯,而這個年代,國家處在困難時期,人們常常就吃不飽,早早餓了,就指望挑這水做飯填肚子,所以這裡的氣氛就不怎麼好,常常就因你先我后之事吵得沸沸揚揚,有時就打了架,打得頭破血流。

  這挑水的人,總是跟水大嫂處的很好,因為她管着水,她籠頭一開一關,就決定你桶里的水是多還是少,她有看不慣的人,早早就給你將籠頭關了,你敢嚷嚷,她就有着一堆的話,說你桶兒太大,多吃多佔,讓別人吃虧就不行,這是為了公道。你擔了幾次,就不再來,換了人去,她卻能認得你的桶,始終如一,你拿她沒治。

  我母親和她就處的好,遲早見面總是打招呼,我的桶,水就放得往外溢,她認的我,常常喚我小寶,我挑起滿滿的水桶,她總招呼我走慢點,不要將水漾了。其實,我並不感激她,水多了,我就擔著沉,總是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一路真灑得不少,回到家裡就還剩四分三,把水缸挑滿,我的任務就完了,就可以玩,那才是我高興的事。

  有時,我真就誤了事,擔著桶玩去了,竟忘了挑水,待匆匆忙忙趕去時,水房已經上了鎖,我哭喪着臉回家,遭了父親的一頓罵。沒挑上水,這飯還得吃,母親便到鄰家去借,借一桶,第二天我就得多擔一桶,還了人家。那時的鄰里,整天在一個院子里說笑,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就小,相互幫忙的事就多,也常常有鄰人到家裡借水借面的,誰也不會在意。

  有那麼幾日,水房突然就關了門,周邊幾條街的住戶都吵吵到街道管理部門,結果又來了一個乾瘦的老頭兒到這裡管水。就聽人說那個水大嫂因水的事和人吵了架,夜裡就犯了心病,住到醫院裡了,往後她就不在水房管水了。那時吃水要人管,做不到暢量供應,時時會受到限制。為了吃水就有許多的故事,在這個城市裡天天都會發生。

  又是若干年過去,我家搬到了城東,還是在一片居民區里,我們都住進了樓房,一家一個單元的住,水就在自己家,用起來就極為方便,但這種條件的住戶,當時的城市裡並不多,大多數的居民還在集中供水。

  家裡常常就有停水的時候,我便拎着一隻桶和燒水壺走幾條街的去找水,停水常常是分片區,走出你住的片區,就有了水,可那又是長長的隊,一個桶接着一個桶地往前挪,輪到時,最少三四十分鐘過去了.這時的供水不再限制,但怕浪費,還是每個籠頭都有一個木盒可鎖,清早打開,夜裡上鎖。

  我住的那條巷口,就有一個水站,有着兩個籠頭,每到早中晚的飯時,就排出長長的隊,這隊里有着這家那家的小伙和姑娘,雖說住得不遠,平日卻沒有理由搭話,到了這裡,就是一個說話的機會,漂亮一點的女子總是沾光,總是有人給她讓一步先,哪怕超前一個,這小伙也心甘情願,為著討個好感,挑水時就有主動給提好桶,掛上擔鉤的。

  當然吵嘴的事,罵架的事也時有發生,為了一擔水,兩家大人都動了嘴,吵得一條街都熱鬧了幾天,兩家竟結下了水仇,不知哪一陣子就碰上了,雙方就橫眉冷眼的,象架到火上的柴,說燃就燃了。可偏偏這兩家的小子, 都看上了東頭劉家的女,雙方都託人去說情,那女家就很張揚,滿街里都有了傳聞。時常在這水站上,兩個小子都極度的表演,看那姑娘來了,就有上前討好的,落單的一方便怒目而視,看着那小子討好的讓人噁心,水都不挑就走了,走出老遠還在罵人。

  劉家的姑娘最終有了戀人,是一個搞文藝的,會吹笛子,那笛聲常常在城東的城牆上響徹半宿,這是一種本事,那兩家的小子比不上。這事便成了這個地方的一段笑話,總是與水有着關聯的笑話。

  城市裡的水我吃到十七八歲,雖說故事很多,但人沒有被水所難倒,人與水還是較為親密的。在以後的數年裡,我由城市下鄉到了農村,在陝甘邊界的一個貧瘠的黃土高坡里生活了三年,這三年使我對水有了新的認識。

  這裡出門是坡,坡都很陡,你扛着杴去上工,往上走,你得氣喘吁吁,往下來,你就停不住腳步,得慢跑。可這厚厚的黃土原就怎麼也打不出水,幾代人都有這個夢想,幾代人都拚命地打井,百米深了,挖出的土還是粉狀,而且還要了人命,這種水的夢就不能再做,依舊保持着靠天上的雨水為生,家家打窖,吃天上的水。

  我們去的那些年,天大旱,窖水只能儲備着,用在不測之時,平日用水便下到溝底去擔,溝底是一個川道,川里有河,日復一日的在流,可原上的人眼看着這河嘩嘩地流,就是沒辦法將它引上原,那是需要電的,可他們祖祖輩輩就點的煤油燈。這水吃着就很金貴,因為那是需要付出長期的辛勞和汗水換來的呀,所以當地流傳着一句話:你要討饃,給得,要討口水,沒有。

  我們要吃一擔水,就下溝去挑。溝坡陡滑象彎彎曲曲的腸道,路面多沙石,每一步都得踏穩,倒了,人能抓住,可那桶就粉身碎骨了,滾到溝底,你就很難找到,因為這路常常都是順着崖邊踏出的,極難行走。

  溝底里有河,河岸的石層里就滲出清亮亮的水,當地人便在石上鑿出個石槽,聚了滿滿的水,人便以此維持生計。那水很清,長滿了綠茵茵的水草,有蛙、小魚和細小的蟲子,人去了,水裡就安靜,擔著水走了,水中就有了熱鬧。你得用一個小時擔著空桶到這裡,壓上沉重的擔子,再慢慢往上爬。在近兩個小時的爬坡中,你得搖擺着走,否則你就走不遠,會支撐不住的。搖擺是一種技術,是村人傳授的,他們祖祖輩輩就是這麼搖着上來的。

  這搖是一種節律,水在肩上,先往左晃,重心左移了,右腳就邁上去,踏實了,重心又晃在右邊,左腳便邁上。雖說路途遙遙,這麼搖擺着往上走,人真的就輕鬆,象在吟詩,象在輕唱,不緊不慢的調子,可以讓你遠行而不用去歇息。

  開始的幾個月總是難熬,想着吃水就害怕,那深深的溝底,你連桶都不能停一下,桶是放不平的,左肩壓腫了,又換右肩,右肩就火辣辣的疼,你得咬住了牙,死命地往上頂,半個月後,肩上就有了死肉,壓不出疼痛了。一家十幾口子吃飯,每天都得兩擔水,兩擔水就是多半天的勞力。

  一擔水如此的艱難,這是我在城市裡怎麼也想不到的,就很懷念城市裡的那些水站,儘管要排隊,要吵要鬧,那可省了多少的力氣呀。擔水艱難,用水也就艱難。我們的衣服必須到河溝里去洗,窯里放着臉盆,到上一口水,下工回來幾個人就那麼醮着洗,水髒了澄清后再用。頭是不能經常洗的,腳也就不常洗,一年多下來,幾乎成了當地村人的習慣。

  村人比我們更省,不洗臉不洗頭,要洗也是醮濕了水一抹乾了事,新鞋從穿到腳上起就不再見水,腳汗將泥土裹在鞋裡,踏得光溜溜的,直到鞋子爛了丟掉,衣服幾乎也是如此,大熱天衣服就綉滿了汗漬的雲圖。他們無法講究美麗和清潔,那是需要水的,水在他們心中,只能用於活命。

  為了一口窖水,兄弟倆反目成仇,弟便舉着獵槍對着兄家的院門打,散彈落了一院子,當哥的一氣之下,讓人捆了這弟,拉到陰坡里要活埋,土都填到了胸口,大隊支書跑來才救了人,從此兄弟倆就不再相識,他弟遠離他鄉自己謀生去了。水是養育生命的,但養活下來的時候,生命的存在就變得很殘忍,殘忍的失卻了人性。這就是那個年代里與水有關的故事,幾十年過去,記憶起來仍讓人心生悲情。

  在那段日子裡,我們喝過清清的岩層水,喝過土地里冰滲的窖水,也喝過門前澇池裡浮滿着糞草的黃泥水,我的生命中有着對水的渴望、乞求和恐懼,也有着水對我生命的關愛和傷害,我與水的情感是複雜的,那些缺水的日子,讓我至今都不可安心,雖然現在的都市裡,水是可以通到各家各戶,甚至各個用水的房間,人對於水的情感和記憶將會越來越少了,但我們生活的韁土是廣闊的,都市之外,窮鄉僻壤依舊存在,那麼有關水的苦難,並沒有結束,還在產生着新的記憶,這又如何讓人能忘記那遙遠的年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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