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子塘的春天

　　庵子塘的春天

　　仲春時節，一個天氣晴和的上午。也許因為好久沒有到過庵子塘，似乎得到神秘力量的暗示，腦子裡產生超乎自然的心靈感應，突然間記上心來，便決定駕車前去看一看。

　　我駕着車子沿着蜿蜒曲折的鄉間公路迤邐前行，一路上峰迴路轉，清風撲面，群巒競秀，萬木爭榮。在山野和叢林之間，隨處可見蓬勃茂盛的生機，在春風的撫慰下欣欣然地迸發，蘊含著強大的生命力，難以抑制地自由成長着。

　　車子離開蜿蜒的鄉道，進入了山間小路。前面的道路看來非常的彎曲和逼仄，空氣中卻分明飄逸着一絲絲淡然的清香。打開車窗，看到路邊的一排排山蒼子樹，伸展着筆直裸露的枝幹，正盛開着滿樹粉黃色的花蕊。哦，原來是它們在慷慨地透露着芬芳，將馥郁的香氣播撒在山澗之中。我內心實在驚詫春天的力量，每當春日來臨，浩蕩的春風吹拂，天地間春雨飄灑，到處便會涌動溫潤的春潮，所有山花都將隨即毫無拘謹地開放，好像是彼此約好了開花的時間。

　　我透過車窗，放眼望去，遠遠地看到了山箐里綠色的叢林之間，出現了一條灰白色的線條，在樹影之中隱約閃現。那應該是山塘圍堰的大壩，橫亘于山澗的上頭，就像懸浮在山嵐之中。隨着我們之間的距離逐漸地縮短，變得漸次高大和清晰起來。

　　車子轉過幾個彎道，拐過一個山坳，再爬上一段陡坡，平穩地停在了寬實的大壩上。一個曠闊的水域出現在我的面前，只見煙波浩蕩，輕霧繚繞，呈現一片朦朧飄逸的山水圖景。

　　呵，這真是一個清幽寧靜的所在！在群山環抱之中，蔚藍的一泓碧水，倒映着藍天白雲。浩渺的水塘的四周，山色空濛，綠樹葳蕤，竹影搖曳，碧草如茵。一條寬敞的土質大壩，圍擁着滿塘春水，山野的風輕輕地吹拂着平靜的水面，在澄清的水面上留下細碎的波紋。成群的魚兒相互追逐，在水中自由自在地遨遊，不時高高地躍出水面，激蕩起一層層漣漪。一隻優雅的白鶴，正在水岸邊靜靜地覓食，聽到人的聲響，忽然驚起，飛向蒼莽的天際。畫眉鳥宛轉着歌喉，山林間響徹啁啾清越的流韻，伴隨着習習的微風傳送得很遠。山頭上火紅的杜鵑，塘坎上鮮艷的桃花，叢林間各種各色的山花，爭奇鬥豔，相映成趣，飄逸着誘人的芬芳。花香引來許多繽紛的彩蝶，在怡然自得地翩翩起舞；還有無數嚶嚶嗡嗡的蜂兒，在恣意地親吻着嬌柔的花蕊，品嘗着清馨甘甜的花蜜。林壑間松濤陣陣，泉水淙淙，螽蟲和鳴，林蛙喧鬧，鷓鴣歡啼，融和着自然歡暢的合唱，流動着亮麗悅耳的清韻。這些隨風流動響徹山林間的韻律，越發襯托出此處山水的寧靜和安逸。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我輕誦着南朝詩人王籍《入若耶溪》中的詩句，在心中默默地體驗着其中如詩如畫般的意境。在這情景交融的自然山水之間，只覺得有一股超然靈動的氣息，在身體和思維的空間冉冉地浮動。

　　我靜靜地在山塘邊佇立，盡情瀏覽水庫周圍自然曠逸的景緻，感受高山流水中清雅氤氳的氣息。只見茂密的從林間，聚斂了無盡的綠色，層層疊疊地伸向遠方，連接蔚藍澄凈的天空，將綺麗山水的神韻淋漓盡致地渲染。水塘四周嫩綠幽深的莜草，展示鮮活明媚的春色，在澗水環繞的山石間鋪展，隨着清風悠然地搖曳，拂動起一片盎然的生機。一大群不知名的山雀，正在唧唧喳喳地聒噪着，從前面深山的樹林中飛出，如同黑色的旋風在天空中掠過，帶着一長串呢喃的絮語，飛向對面曉嵐飄緲的山頭。

　　在偏僻幽靜的水庫的角落，水面泛動着細碎的漣漪，幾隻野鳧在瀲灧的水波上面悠閑地漂浮，不時地潛入清幽幽的水中覓食，許久才又泅出水面，似乎在相互比賽游泳的技巧，它們嫻熟精湛的潛水動作，實在令人驚訝！面前的一簇黃荊子樹上，兩隻綠色帶有小花紋的青蟬兒，在明媚的陽光的清輝里，相對停歇在嫩綠的葉片上，正在翹着尾巴振翼鳴叫，流暢的聲音異常的清亮悅耳。我驚喜地走上前去，將樹枝輕輕一撥，青蟬兒立即停止了鳴叫，挪動身子巡視着周圍的動靜。我剛剛走開片刻，那清亮快樂的調兒又重新唱了起來，叫人不敢再去驚動這寧靜和諧的氛圍。

　　在這一片曠達優雅的原野之中徜徉，在空明靈動的山水之間留連，聞着森林飄逸清新的氣息，看着林樾發散春潮湧動的活力，一切都沉浸於自然樸素的氣氛之中，顯露出原始的純凈，帶挈真實的美感，如同走進了一個逍遙的夢境。

　　這一片山水樂土，在我的家鄉的一個山旮旯里。沿着河水上溯至石湖溪，在石湖溪水電站的上游，離縣道中岩公路三百多米，就到了這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山水奇境。這是一個令我靈魂牽扯衷情懷念的所在，也是讓我心馳神往難以割捨的地方！因為有許多的祈望，寄託於這裡的一灣碧水；因為有許多的汗水,曾揮灑於這一片黝黑的泥土；因為有許多情結，牽連於這裡的山風、叢林、流泉、蟬鳴、鳥韻、碧波、游魚……

　　這裡曾經是一大片的農田，阡陌縱橫, 灌渠環繞,沿着山腳參差錯落地分佈着。在層層疊疊的田疇里,我從小就在這裡勞作，跟着大人們耘田插秧，收割放牧，揮灑着滿身的汗水，經受着陽光的烤炙和風雨的洗禮，感受生活的艱辛和人情的冷暖。

　　我依稀記得，九歲的時候，那一次我和母親來這裡割田坎，每割一段坎都讓我膽戰心驚，不怕尖銳的箕芒劃破手背，滲透出鮮紅的血滴，懼怕的是土坎上泥洞里藏匿的泥蛇，久不久的又能看到一條，嚇得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中午，在大檀樹的濃蔭下，才吃完飯哨里的冷飯。剛剛天上的太陽還曬得人頭昏，突然烏雲密布，雷鳴電閃，大雨傾盆，我們全身被淋得透濕。清冷的山風吹來，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上、下排牙齒一直在不住地打顫。這樣的情景，使我從小就品嘗和體驗到了勞動者的艱辛。

　　那年春天，我們也就十來歲吧，要參加生產隊勞動。我們起大早加班來庵子塘蒔田，那時加班不但工分高，而且還有燜乾飯吃，在飢餓的年代，這不啻於是最好的享受。那天早晨蒔田后吃過加班飯，一個好笑的事情使我們笑到肚子痛。一個是和我們同歲的贅仔當，因為爭吃飯吃得太過飽，竟然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大家在拚命地鼓噪，笑得直不起腰！——那時生產隊集體勞動窩工嚴重，工效低劣，效率不高，因而糧食難以果腹，但無聊的笑料卻特別多，讓人難以忘記。

　　這裡過去半里地，是一個叫馬其塘的地方。那裡有一排兩層三間的土樓，是生產隊做的山寮屋，目的是讓周圍勞作的人們，中午有一個歇腳和休憩的地方。因為這裡的一大片稻田，還有周圍的山林，遠離我們居住的村子；如果中午往返家中，需要約兩個鐘頭時間，所以一般要自帶飯菜到田裡。在這一排土屋的前面，土坪上種了幾棵李子，是不好吃的那種苦李。土坪下面，是一口半畝的山塘，包圍在一段爛泥田的中間。山塘四周種了一些芋荷、禾筍、蔬菜之類，塘面上搭了葫蘆棚架，經常有幾個葫蘆吊在水面上晃悠。塘邊上有一眼豐沛的泉水，一年四季清澈的泉水總是汩汩流淌，給勞動的人們帶來清涼和滋潤。

　　我們在庵子塘周圍的田地里做農活，頂着烈日，或者冒着大雨，經過半天不停歇地勞動，中午十二點鐘從浸冬田裡爬起來，總是帶着一身的污泥，滿頭的臭汗，趄趔着疲憊的腳步，來到馬其塘休息和吃飯。夏收時節燠熱難當的中午，吞下粗糙干硬的冷盒飯，就在屋子裡或者屋檐下隨便找一個地方，躺下迷糊一會兒，下午起來照常出工，從不懈怠。

　　那時候，我從學校回到家裡。因為高考差一些分數，沒有考上大學，又根本沒有可以跳出農門的機會，只好沉淪於這一片山野田間，從事人類最簡單而又原始的耕作生活。我時常眺望四邊矗立如屏的崇山峻岭，聽着山風嗚咽着吹過山崗叢林，頭腦中默默地思考，胸中憂憤地嘆息，心裡長久地拷問自己：難道永遠沉寂於荒原和山野之間，躬耕這一片偏僻貧瘠的田園 命運的播弄，希望的飄搖，淪落的悲苦，生涯的失意，這一切就像大山壓在我的心頭。我時常站在高山之巔，面對浩瀚幽深的山林，發出大聲地呼嘯，發散滿腔的積鬱，宣洩內心的不平!

　　這個遠離村子的馬其塘，曾經住過兩位耄耋老人，是我們的同姓長輩，一個是光頭的有福，一個是耳聾的榮福。他們的名字裡面雖然都有一個“福”字，但現實生活中卻似乎沒有沾染上多少福氣。當時他們都年屆古稀，已經是風燭殘年，是我們當地有名的鰥夫。聽說年輕時他們也曾結婚，也許是命運不濟，也許是生涯漂泊，最終卻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這兩位老人，據說年輕時當過兵，參加過抗日戰爭，受到過戰火洗禮，經歷了滄桑歲月。因為老而無靠，被生產隊安排在這裡守山寮，做一些比較輕便的活計，如鏟茶山，看護油茶林等等。同時，也幫助到這裡出工的鄉親們燒開水、蒸飯、熱湯，寄存鋤頭畚箕、鐵扎犁耙之類的農具，提供一些便利。生產隊會給這樣的五保戶分配口糧，使他們得到基本的溫飽。但是，兩位老人卻很是知足達觀，似乎無憂無慮，天天熱心幫助鄉親揀柴挑水，煮茶熱飯，做着自己本分的事情，在山野間獨自寂寞地生活着。

　　有時候，我們中午忘記帶菜，他們偶爾會拿出點自己加工的鹹菜、蘿蔔乾、腌芋荷之類，給我們佐餐，使我們能夠吞下難咽的粗飯，說下午才有力氣幹活。尤其是在收割季節，傍晚收工的時候，每人還要挑一擔一百三十斤重的稻穀回家，上“決命岌”，下“長崗岌”，路上遍地泥濘，坎坷不平，飢腸轆轆，汗如雨下，那才是對人的耐力和韌性真正的考驗。路上稍微不慎和懈怠，就會累到你兩腿抽筋，或者乾脆累到趴下不能動彈，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說實在話，這個田寮雖然鄙薄和粗陋，甚至顯得有些偏僻和荒涼，但卻能夠讓勞作的山民有歇腳休息、存放東西的地方，發揮許多實際的功用。暑熱天可以遮陽，下雨天可以躲雨，冷風天可以避風，中午可以酣睡，飯菜冷了還有地方可以加熱，對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來說，實在是一個不錯的待遇和享受。試想，如果沒有這個山寮，勞作的鄉人要忍受多少日晒雨淋，吞咽多少冷水冷飯呵!

　　雖然我早已離開家鄉，外出工作已經好多年，但每每想起以往在山野田地間務農的歲月，想起馬其塘、庵子塘經歷過的點點滴滴，心裡實在難以釋懷。尤其對於那兩位孤寡老人，心裡總有說不出的感激和無限的憐憫。他們就像山嶺間蒼老的枯松，一生坎坷，飽經風霜，在垂垂暮年，依然盡着自己的本分，奉獻自己剩餘的時光，哪怕為人帶來點滴的溫馨。他們早已長眠在最後的歸宿，如田邊的青草一般自生自滅。我想，有山嶺間的明月清風為他們相伴，有田野中的螢火蛙聲為他們守望，他們的魂靈應該不會寂寞。

　　五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故地重遊來到這裡，看見原來滿塅的稻田已經蕪沒，縱橫的水渠坍毀崩塌，田地早已因為拋耕撂荒而無人耕種。以前山野間阡陌相連，蛙聲悠揚，禾花飄香，稻浪翻騰的豐盈景象，現今如同已經消失的夢幻，再也難以尋覓它的蹤跡。取而代之的是蕭瑟的野芒，雜亂的荊棘，沒膝的蓬蒿，漫漶的淤泥，到處亂石壁壘，荒草凄迷，遍布着野豬出沒的足跡，已經難以辨認耕地田疇的原貌。特別令人感慨和傷懷的是，馬其塘那座曾經給我們帶來蔭庇，給我們留下溫馨記憶的的土屋，很早以前就已經坍塌，只依稀可以看到它的斷壁殘垣，頹然隱沒在箕芒叢中。我的記憶中過去存在的物象，如山塘、泉眼、李樹、菜地、棚架、茶山等，早已消失了蹤影，被萋迷的莜草所覆蓋，變成了一片零亂蕪沒的荒地。

　　隨着國家工業化、城市化的發展，大量的農民脫離農村，湧入城市，進城當起了農民工。農村除了一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已經很少看到年青人的身影。廣大農村大片的田地拋荒，無人從事比較效益低下的農業生產，如今作田耕種糧食簡直成了噩夢般的囈語。尤其像庵子塘這樣相對偏僻的山旮旯，遠離村莊，道路閉塞，崇嶺疊嶂，野獸出沒，經常有種無收，白費功夫，因而更是無人問津，導致田地荒蕪在所難免，才有眼前這麼一片衰落破敗的凄迷景象。

　　因為我對於這片土地情懷繾綣，始終難以忘懷從前務農時的經歷，很早以前就懷揣改變這片山水田園的夢想。看到面前這番慘不忍睹的蕭條景象，為了心中終生難以忘懷的山水情緣，為了了卻從小意圖改變落後狀況的心愿，我隨即決定要運用自身的力量和優勢，爭取可能的機遇，創造變化的條件，下定決心改變這裡固有的一切。讓這一片山水重新煥發以往的魅力，展現迷人的風采，變得更加俏麗，更具神韻。

　　我們勘察了庵子塘的自然山水布局，根據其現實地理條件，對這裡的山水田林路建設進行全面規劃，因地制宜描繪發展藍圖，經過反覆論證，精心設計，確定了利用拋荒毀棄的耕地，進行土地流轉，興建山塘水庫，開展水產養殖，兼顧林木、果園、畜禽等種養殖業的綜合發展計劃，並立即組織實施。

　　當年的金秋時節，隨着一聲令下，挖掘機、鏟車的轟鳴聲驚破了山林的寂靜，沉睡億萬年的土地在夢中被驚醒。原來的山水形態被重新組合，土地的外部形象被從新調整。隨着項目的日漸推進，水庫大壩標誌性主體工程的日復一日增高，我們繪製的發展藍圖逐步變成現實美麗的圖景。

　　在水庫建設過程中，我經歷了炎炎烈日的烤炙，凄風苦雨的肆虐，艱辛劬苦的勞動，時刻關注工程的進展，日夜調整規劃項目的實施方案，落實好工程建設的各個環節，確保項目的順利進行。經過半年的施工，終於完成了項目建設，開通了公路，築好了水庫，建好了房子，配齊了設施，使水庫規劃的藍圖變成了理想的現實。

　　如今，這裡早已改變了荒漠凄涼的模樣，建成規模生態養殖基地，成為各種飼養動物喧鬧嬉戲的樂園。青山逶迤，流泉歡歌，林木蒼翠，碩果飄香…… 這裡究竟蘊含了多少迷人的風景，融入了多少明媚的春光，可以渲染多少詩情畫意，能夠感受多少美麗妖嬈的風情，你能夠在來這裡親身體驗經歷過之後，一下子就敘說得清楚嗎

　　我想，在遠離塵世喧囂的山嶺中游悠，在春天明媚的畫卷中漫步，繾綣林泉，體味純凈，感受安寧，享受着大自然給予的清爽而舒適的賜予，忘卻生涯中紛繁的煩憂和苦悶，捨棄職場中無聊的競爭和較量，在青山綠水、鳥語花香的情境之中，自由自在舒緩愜意地呼吸，不正是人們夢寐以求、傾心嚮往和努力尋找的桃花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