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不彎的脊樑

　　壓不彎的脊樑

　　文/諸葛玉兒

　　苦不語，痛不言，坎坷磨難，連綿不斷……一副柔弱的肩，一雙勤勞的手，一腔滾燙的血，一個平凡女人傳奇的一生，每每念起，便會讓人泣涕漣漣，淚沾衣衫；她的身上，有着東方女性的溫婉，有着華夏女子的堅貞，更有着中國女人的傲骨和不屈，命運給她設置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難題，她憑着對生活的摯愛，咬緊牙關堅持着，用微笑一一化解，那不屈的眼神，那壓不彎的脊樑，將成為女性的典範 ……——題記

　　一 非他不嫁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依蘭已經到了“嫁不出去的年齡”，不是她真的嫁不出去，而是她姊妹十三個，她是長姐，要分擔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她和父母同心協力，度過了一個個難熬的日子，可喜的是即便是在大飢荒的年代，一家人也都挺過來了，沒有餓死已經算是奇迹了。

　　依蘭要嫁的那個男人，是個右派，妻子患喉癌死了，留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幼兒，家裡只有一間土胚草房，還有一個身體多病的父親……依蘭的父母堅決不同意，因為單是這樣的家庭狀況也就罷了，關鍵是這個男人大依蘭十多歲，時不時的還被遊街批鬥，依蘭嫁過去，還不是跳進了火坑裡？哪個缺了八輩子德的混賬媒人，給依蘭牽了這麼條倒霉紅線？依蘭的父母氣得跳着腳的罵媒人。

　　依蘭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任你八匹騾子九匹馬，也拉不回頭。她振振有詞：“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愛咋講就咋講。反正我覺着他是好人！”“當后媽咋了？后媽就一定是蛇蠍心腸嗎？我偏做給他們看看！”“家裡窮又咋地？人窮志不短！只要勤勞，總有碗飯吃！”“我就是看重他有學問！”……

　　父親的毒打，母親的眼淚，都沒能讓她心動。二十八歲那年，依蘭拿了隨身穿的兩件衣服，圍巾一包，嫁過去了。新婚那天，家徒四壁，倆人把一個蘿蔔剁吧剁吧，當下酒菜，公公到街口打了三兩老白乾回來，也沒個賀喜的人，交杯酒一喝，就是一家人了。奔四十的男人流淚了，喃喃着：“依蘭，跟着我你會受罪的……”依蘭俏皮地唱起了《天仙配》：“……夫妻恩愛苦也甜……”男人大受感動，在兩個孩子睡着后，帶着依蘭到房后樹林里，給她唱了一個完整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依蘭說，那晚的月亮很美，那晚她的丈夫最帥，那個冬天的晚上最溫暖……也就是那個晚上，依蘭也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二 膽大包天

　　“咚咚咚……”門被敲得山響，“振起！出來！遊街啦！”依蘭拉開門，鎮靜地走了出來：“振起不在！”“不再？鬼才相信！”一伙人衝進屋子、院子、灶火（廚房），里裡外外搜了一遍，果然沒有。造反派頭子大喝一聲：“老實交代，你把右派分子藏哪兒了？”“他是好人!不能被遊街批鬥！”依蘭回答得斬釘截鐵。“好啊！放跑右派，跟右派同罪！把她拉出去，遊街！”一伙人把尖尖的帽子往依蘭頭上一扣，把鐵絲吊著的牌子朝她脖子上一掛，推推搡搡，罵罵咧咧地往大街上趕，可憐那兩個還不到三歲的女兒，扒着房門哭得凄慘，依蘭掙扎着回過頭，大聲說：“乖娃兒，去找爺爺，媽一會兒就回來……”

　　依蘭被一群人押着遊街，街邊的人指指點點，依蘭頭也不扭，昂首挺胸，聽着那些議論，“昨天才結的婚吶！今天就……”“這女人就是個傻子，缺根筋的二百五！”“這女人夠膽大的，還敢把自己的男人放跑了？”……

　　依蘭一臉堅定，她覺着自己就是共產黨員，面對敵人毫不妥協；她彷彿看到自己的愛人已經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正在給她和孩子打拚好日子……只要自己心愛的男人不遭這份罪，自己苦點又有什麼關係？想到昨晚自己勸男人逃走時，男人死活不同意，不想丟下她和孩子自己享福。依蘭生氣了，軟硬兼施，還以死要挾，男人才含淚離去……想來振起已經離開了，他那麼能幹，被縣城的人稱為“三活先生（活字典、活歷史、活地圖）”，一定會有出息的……依蘭這麼想着，居然在心底里笑了……她不知道，這一切只是個開頭……

　　三 替罪羔羊

　　依蘭原以為，頂替丈夫批鬥遊街就夠了，誰知道……當沉重的遊街牌子摘下來后，脖子后火辣辣地疼，鐵絲都嵌進肉里了……胳膊被捆得麻木了，一放下來，血液刷地流下來，就像淤積的潮水泛濫一般，依蘭搖晃了兩下，就栽倒在地。“咋地？還詐死？站起來，跟社員們一起去地里幹活……”依蘭蹣跚着回到家裡，拿起鋤頭，在社員們的各種眼神中，到了地頭，“都給我聽着，她放跑了她男人，地里的活就要干雙倍的，誰也不準幫她……”“嘻嘻，劉二狗，她男人跑了，你還是光棍吶，一會兒偷偷幫幫她，有你娃子的好處……哈哈哈”依蘭聽得出這些“不懷好意”的話，扛着鋤頭就跳進麥地。“等等……”那個隊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陰陽怪氣地說：“聽說振起娶的老婆還是個有學問的高中生呢，在某某中學教書的？啊！還帶着副眼鏡？！在咱們跟前顯擺個啥？”劈手奪過依蘭的眼鏡，舉過頭頂，“啪”地摔在地頭，一個鏡片滴溜溜滾到一邊，這隊長一腳踏上去，使勁一碾，碎了……眾人一鬨而散！

　　依蘭小時候“害眼”，沒錢醫治，眼底出血，後來雖然好了，但卻是一千多度的近視。沒有眼鏡，怎麼看得清地里的草？依蘭到地頭撿起一片稍大的鏡片，一隻手把鏡片罩在眼睛前，一隻手拿鋤頭除草……太艱難了，依蘭俯下身，幾乎把眼睛都湊在麥苗上了，才看得見草，用手拔出來……腰酸了，背痛了，抬頭看看，別人都鋤了好多地了，自己才幹了一點兒；別人鋤完走了，自己還有一多半呢！衣服濕透了，頭髮濡濕了，孩子還沒吃飯呢……依蘭禁不住淚水滾滾，滴落在青青的麥苗上。

　　“嫂子，我，我來幫你。地里的活兒，哪是你一個城市女人乾的？”依蘭抬頭，見真的是人們說的那個劉二狗，臉騰就紅了：“不不不，我自己能行，別人看見了會說三道四的……”劉二狗頭也不抬：“讓他們說去，明擺着欺負人！你，快回去給娃兒們做飯吧！”見依蘭不知所措的樣子，劉二狗笑了：“去吧，別人不會說的，振起哥跟我家是不出五服的親戚……嫂子，你，真夠爺們！”劉二狗這麼一說，依蘭撒腿就跑，心裡有些溫暖。她不知道，狂風暴雨在等着她……

　　四 流言蜚語

　　好事不出門，流言傳千里。劉二狗幫助依蘭鋤地的事，還是被當做了飯場里的“笑料”，於是就有些“看不慣”依蘭的農婦們，指桑罵槐式的高聲大嗓，更有甚者，跟依蘭擦身而過就會“呸——”一聲，再嘀咕一句：“不要臉……”這是依蘭始料不及的。為了懲罰依蘭所謂的“傷風敗俗”，農活分得愈加多了，依蘭不能反抗，否則會招來一頓奚落：“這點不算多吧！有個棒勞力會幫你的！”“沒有，我是清清白白的！”“切……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哈哈哈……”依蘭氣得渾身發抖，但她忍住了，自小父親就告訴她：“清者自清！瘋狗咬你一口，你總不能也回咬一口吧？”父親的話給了依蘭寬慰，她才不要當瘋狗呢！劉二狗再見到依蘭，就遠遠地看着，依蘭就大聲喊：“二狗兄弟，來幫嫂子把這車玉米拉到場子里，回頭嫂子給你做撈麵條！”光棍二狗就不再猶豫，樂顛顛地幫依蘭幹活。當然這樣一來，二狗就常被人們戲弄：“你嫂子的炕頭熱不熱？”二狗就掄了手裡的鋤頭追得那多嘴的小子呼呼喘着直求饒，依蘭仍然會遭受別人的白眼，管它呢，身正不怕影子斜！

　　五 半夜相見

　　不知不覺，依蘭身子笨了，依蘭知道自己懷孕了。可是絕對不能生下孩子，否則家庭養活不起。依蘭乾重活，用繩子勒緊肚子，拿刀背拍肚子，希望能把這個不該來到世上的孩子打流產，但是，那孩子跟她太有緣了，就是長得結實。隨着日子的推移，越來越遮掩不住了，依蘭一籌莫展，流言已經不能擊垮她了，擊垮她的是這個即將臨盆的孩子……

　　一天夜裡，依蘭聽到了輕微的敲窗聲，她嚇了一跳，寡婦門前是非多，難道是二狗？“依蘭，是我，振起……”依蘭聽清楚了，趕緊去開門。振起在微弱的油燈下看到了依蘭的肚子，愣了一下，“是咱的孩子？那晚就……懷上了？”依蘭欣喜地點着頭，看着走了快十個月的愛人，千言萬語就只剩下掉眼淚了……振起說：“找咱姨幫你接生吧，男孩兒就叫大鵬，女孩兒就叫燕子……我還得走……”依蘭給振起做了碗面，振起邊吃邊說：“別擔心我，我在外面很好。你再堅持堅持……這包果子是捎給孩子們的，你也吃點……”依蘭看着滿臉滄桑的愛人，知道他在外面也挺艱辛的，但還知道回來看看自己，這多半年遭的罪算個啥！

　　六 雪上加霜

　　沒過幾天，依蘭生了個小子，公公高興得逢人就講：“我家有后了！”還把自己積攢的雞蛋拿過來給依蘭補身子。依蘭也沉浸在做母親的喜悅中，看着胖乎乎的像《沙家浜》中“胡司令”的小子，依蘭的心情是舒暢的。嫁過來快一年了，依蘭天天都在忙碌，生孩子了，總算可以歇兩天了。

　　第三天，突然有鄰居跑過來說：“大妹子，快去看看吧，你公公中風了……”依蘭看到公公躺在那間草房裡，全身癱瘓，嘴眼歪斜，眼角垂着淚，依蘭禁不住大叫一聲：“爹……”

　　照看沒滿月的孩子，服侍公公，還有兩個小女孩兒，一下子，依蘭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哎！依蘭命真苦啊！”“振起死到哪兒了，也不回來看看？”依蘭的家人無能為力，只能嘆息。

　　依蘭恨不得學會分身術，偏偏屋漏遇着連陰雨，兩個女兒不知怎麼就染上了一種傳染病——出天花，渾身出滿了紅點點，這種病不能出去跑，還得挖茅草根、葦子根熬茶喝……依蘭還沒滿月呢！為了孩子，她挽起褲腿跳進河塘里，水徹骨地涼啊，可是必須要挖……依蘭咬緊牙關，滿載而歸……孩子得救了。

　　公公支撐了近一年，最後還是走了，他走的時候很安然，沒受一點罪。這一年依蘭給他端吃端喝，擦屎刮尿，替他翻身，居然沒有長褥瘡。只是依蘭很難過，因為老公公去世，沒有錢打副棺材，只是把他睡的床翻轉過來，搭幾塊木板湊合了一下，依蘭長跪墳前哭泣：“爹，對不起您，等有錢了，好好給您打副棺材，讓您睡得安穩……”

　　七 樂極生悲

　　振起在外面闖蕩的幾年裡，回來過幾趟，知道家裡有這麼個能幹的媳婦，替他支撐着一個家，他相當愧疚，總說有一天一定讓依蘭過上好日子。這期間依蘭又有了一個孩子，在依蘭的勤勞和勤儉下，日子雖然過得拮据，倒也其樂融融。依蘭是知識女性，特別重視對孩子的教育，雖然嫁給振起后連城市的工作也丟了，但她畢竟當過老師，她用自己的方法教育這幾個孩子。兩三歲就讓孩子識字，背誦大量古詩詞，通過各種途徑借來書籍給孩子們看，口頭作文……還讓姊妹幾個互相監督背誦熟記經典詩文，除此以外，還教給孩子們待人接物的禮儀，燒茶煮飯的能力，最關鍵的是培養孩子們關心體諒別人、心地善良、為人寬厚的傳統美德……

　　上蒼從不虧欠那些深愛它的人。漫漫長夜總算見到了黎明的曙光，振起的冤假錯案平反昭雪了，振起當上了公社書記，依蘭也恢復了城市戶口。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了，農村要搞活經濟，振起一幫子領導也是雄心勃勃，要為農民辦點實事，辦實體，策劃一番，有人就去南方城市購貨，對振起說，貨品已經看好，價錢也都談妥，速匯貨款，振起就批示把貨款匯走了，誰知道南方那家廠商捐款逃走了……說來真是時運不濟，振起因為是主要負責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嚴打中，振起因為經濟案被批捕入獄……

　　八 忍辱負重

　　依蘭一下子又掉進了萬丈深淵，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她和振起商量后，她帶着四個孩子回到了她熟悉的城市（依蘭的父母已經遷到新疆居住了），在城市沒房子，只得租房子。常常因為交不起房租，受盡房東冷嘲熱諷。那一年春節，沒有人情味的房東，拎起依蘭家裡的東西扔到冰天雪地里，依蘭跪在雪地里請求房東寬限幾天，幾個孩子也哇哇直哭……是鄰居們看不過眼，紛紛來勸房東，不要在大過年的讓一家子無處可去。

　　第二天依蘭咬咬牙，冒着風雪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拿着錢，給了房東房租后，還去買了一斤肉，給孩子們做了頓餃子。依蘭疲憊地睡過去了，她十來歲的大女兒發現原來這錢是媽媽賣血換來的……

　　依蘭想在城市找工作，養家糊口談何容易？有段時間，她到工地給人搬磚，汗水橫流，眼鏡在鼻樑上滑動，來回摩擦，都起血泡了，干一天才一塊五毛錢……於是她狠狠心，申請了個體戶，推着車子在梅溪路上賣襪子，後來賣衣服……一家人艱難地在城市的一個角落安頓下來。但是，房子始終始終沒有……讓依蘭始終有種漂泊在外，無家可歸的凄涼。

　　九 禍不單行

　　振起出獄后就病死了，帶着深深的遺憾去了另一個世界，依蘭沒有流淚，因為再也沒有牽挂了。依蘭已經四十來歲了，生活的刻刀也在她那光潔的額頭刻下了細密的皺紋。依蘭以前的姐妹們勸她別苦着自己，以後的路還長着呢！改嫁吧，給孩子一個安穩的家！

　　依蘭嫁了，這家已經有三個孩子，加上自己的共七個孩子。好在兩個人都是中年人了，同病相憐，彼此有個照應。但是兩家的孩子卻百般阻撓，自成兩派，家裡常常是“硝煙瀰漫“。依蘭的幾個孩子學習都很棒，那家的孩子學習一個比一個差，於是，頗有頭腦的依蘭發揮她做教師的特長，對他家的孩子耐心輔導，功夫不負有心人，依蘭的努力沒有白費，家庭戰火也逐漸熄滅。

　　依蘭在南陽有開辦了第一家四通中介事務所，丈夫在某公司當小領導，經過大風大浪，家庭的小船終於駛進了安靜的港灣。依蘭和丈夫說一定要把孩子都送進大學……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三年後，丈夫突患腦溢血……留給依蘭一群上學的孩子……依蘭大放悲聲：“蒼天啊！我上輩子沒做壞事啊！怎麼非要這樣懲罰我啊！”依蘭自此失魂落魄，整天恍恍惚惚，吃飯還要給死去的丈夫端上一碗，整晚整晚看着遺像發獃，也許受依蘭的影響，孩子們的成績都有所下降，開家長會的時候，依蘭徹底“醒”了：自己不能倒下，如果孩子們不成材，怎麼對得起他們的父親？

　　十 悲喜交加

　　置之死地而後生。依蘭變了，成了女強人，事務所辦得風生水起，孩子們也都很爭氣，都從市重點高中畢業，進入大學；供養幾個大學生，花銷是可想而知的。依蘭是要強的人，她有個堅定的信念：一定要把孩子培養成才！再苦再累，她不叫一聲，她說自己是“黃蓮樹下彈琵琶——苦中作樂”……

　　歲月如流，兩個孩子長大成家經商了，兩個從軍校畢業了，兩個畢業於鄭州工學院和鄭州大學，一個畢業於河大，現從事教育工作。

　　如今，年過古稀的依蘭，是該享享清福了。但是她還是有塊心病：鄭州大學畢業的那個女兒，離家出走後再也沒有消息了，依蘭日思夜想，為她的安危牽腸掛肚；依蘭那個鄭州工學院畢業的兒子因為婚姻工作不順，得了精神抑鬱症，給兒子看病，花錢，談心，不離不棄地關懷……依蘭正用自己一顆滾燙的心在喚醒兒子，她用自己的一生告訴兒子：只要你有信心，微笑着面對生活，沒有什麼能夠壓彎人的脊樑！她有自己的驕傲：苦難家史造就人生，這輩子沒有白活！

　　註：依蘭（花名）女士，是我的養母，一個特別能幹，知書達理的女人，一個心胸開闊，勤勞善良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