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那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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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間打開了老同學語承的空間,看到相冊里他妹妹語諾和孩子的照片,那一張張明媚的笑臉在我鼠標下滾動,記憶一下被拉回到那年夏天。
第六次對高考分數的等待,已經從焦灼等到麻木,連同這七月的炎熱,統統交給了香煙,繚繞的雲霧裡心情跌至谷底。復讀的壓力可想而知,但沒有幾人能夠理解“高八”到底是怎樣的心情。與一幫稚氣未脫的孩子同坐,意味着什麼。在我父母任教的這所大學校園,這幫看着我長大的叔叔阿姨眼神里的不屑與蔑視,像一個個滾燙的印章蓋滿我的周身,無處躲藏。就連小道旁的木槿也高舉着驕傲的花朵,將不解和輕視灑滿我漸趨佝僂的脊背。回家面對的還有老媽緊皺的眉頭和老爸唉聲嘆氣的酒杯。註定的挫敗感讓我喘不過氣來,在這頹廢的海里泅渡,看不到邊際。就像張抗抗說的:沒有辦法生活,也沒有辦法不活。
已經從浙江美院畢業的老同學語承找到我,求幫他代一個多月藝考培訓班的課,他因為今年考研而耽擱。學生還是去年的那幫藝考生,我幾乎全認識的,想我可以短暫逃離這令我窒息的環境,想都沒想便抓了簡單的行囊隨他去了一百公里以外的縣城。
迎接我的是語承的小妹,叫語諾。好像上次見她還是個小學生,編一頭的小辮,每天像個跟屁蟲一樣粘着我們,我經常拽着她的小辮數數到底編多少條,喜歡拿她逗樂,笑着看她哭,在她向媽媽告狀的當兒,我們便趁機溜掉。今天小妹明顯高了很多,一頭小辮也改成了低低的馬尾,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她的頭,她低頭躲開,我的手僵在半空,那雙經常跟我們耍無賴的眼睛里也多了幾分羞澀。只是以前未曾注意,小妹的面色有一種久不見陽光的慘白,嘴唇也呈一種罕見的青紫。陡然間想起語承說起過,小妹犯有先天性心臟病。
我住在語承的房間,窗前種着一大片剛扦插不久的白月季,幾朵小花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語諾一邊吃力地提着水桶,一邊跟我說:“白月季很難插活,到了國慶節便能賣上很高的價格,用不了幾年就能攢夠錢做手術了。”
她淡淡地笑着,一張極其乾淨的臉,白皙如玉。眼仁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呈現出一種湛藍。她喘得很厲害:“華山醫院的醫生說,我的心臟比別人多開了個窗戶,如果不儘早做手術,我活不過25歲。”語諾一臉坦然,彷彿說的是與自己毫無關聯的外人。
“我要種許多白月季,還要接很多做塑料花的活,看好我的小店,加上爸媽的工資,10萬,應該很快就攢夠了。”看着這個被命運抑制了呼吸的小生命,用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超然向我詮釋着她對健康的渴望。心,被語諾的喘息聲撕扯地生疼。
語諾的心臟被上帝多開了一扇窗,而我的心因為一年又一年的高考,早已被逼進了漆黑的死胡同,再也看不見一絲光亮。 暗夜裡,我點燃一根煙,一股灼熱的氣流竄入喉管,一陣痙攣,直到咳出淚來。 煙霧繚繞中,火機的光亮里,驚現語諾輕笑的眼,那眼仁異常閃亮,我在幻覺中慢慢睡去。
或許這幾年我的靈魂早已厭倦了我行屍走肉般的軀體,選擇了逃離,早已聽不見我的呼喚,也或許我在沉淪中根本沒來得及去呼喚。我掏出根煙,望着空空的煙盒,在語諾的小店裡,我依舊每天買兩盒煙。看着正低頭做塑料花的語諾,望着這因病致貧的家庭,心一陣悸緊,生生地心疼,我慌忙將煙火熄滅。
“語諾,別做了!不就在心房補上那個窗戶嗎?咱們一起努力,補上它不就行了?”
“去拿個錢包,背上我的畫夾,看哥哥的!”
傍晚的廣場人山人海,我支起畫夾,語諾坐我對面,這種速寫是我最擅長的,只要抓住面部特徵,2.3分鐘,便是栩栩如生的一幅。不一會,看熱鬧的人群便將我們團團圍住。夜幕降臨,語諾小聲而驚奇:“哥哥好厲害!180元!這樣一個月5400,一年就夠手術費了。”
我載着她,將自行車騎得飛快,“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唱過歌了,連續六年的高考,文化課沒有達過線,我甚至記不清自己到底為什麼再去參加高考了。只知道今晚,我很快樂,破天荒的,我沒有點煙,將煙和火機鎖進抽屜,連同我卸下的頹廢。
語諾的小店極小,顧客是進不去的,只是臨路的那面牆開了一面大窗口,課餘時間打開,賣點煙酒小百貨。從語諾小店的固話里,再次聽到我媽媽絕望至極的聲音,沒出意料,今年文化課又沒達線,120分的英語試卷,又沒突破40分的魔咒。其實一夜的安睡,早已從語諾的經歷中為自己打開了一面窗子,我已經知道自己的光明在哪裡。對不起了,老媽!第七年的復讀班,再見!
“33分,也太少了吧?”語諾小聲反問。
“語諾,這樣好不好,你從初一英語開始教我,我把傍晚擺攤掙的錢交給你作學費。算我求你好不好?33分,說出去太丟人!”
語諾盡心盡責,用香煙包裝紙剪成的方塊卡片,寫上我每天必須掌握的單詞。只是很奇怪,這些單詞說熟悉也熟悉,說陌生也陌生,每天被語諾緊盯着的日子倒也有趣。抽屜里鎖着的香煙越來越多;抽屜里背過的卡片也越來越多。轉眼已到了開學的日子,語諾讀高二了,只是擔心她還會像以前一樣,因為發病,而處於半休學狀態。
9月的第一天,我回到自己的城市,承包了百貨大樓的一個櫃組,主營繪畫用品。還和語承一起辦了個藝考補習班,憑着我們紮實的功底和這麼多年的藝考經驗,補習班的隊伍一天天壯大。語諾依舊每周給我寄英語卡片,而我早已和語承說定,今年的收入全部留給語諾做手術,算我借給他們的。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過去,確是從沒有過的快樂時光。又一年高考將近,我第七次報了名,只是比以往少了份忐忑,多了份坦然。我把已經收到的“天津工藝美術”的專業通知書複印了一份,找了張賀卡,鄭重地寫上:奮發向前,風雨怎能摧毀你的果敢和堅韌!看着自己堅定的筆跡,我這個25歲的大男人竟哭出聲來,為語諾,也為自己。
我拉開窗帘,月光如水,地上一片斑駁,如同今夜我敞亮的心懷。我凝視着這彎上弦月,感謝語諾讓我明白,當一顆心正真打開了窗,真正改變了自己的心態,才有可能改變我們身邊的環境。當我們敞敞亮亮面對生命中的殘酷與無奈,無論是哥哥的第七年高考,還是你的手術,都將不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