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

　　1

　　一個人的一生會走多少路，這是一個問題，一個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的問題。每次走在那小學六年級走了整整一年的路上，我也心裡總會浮現出些許的疼痛；這種疼痛沒有來由的蔓延，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窒息。生在農村，對我來說，用自己的雙腳丈量山峰的高度，是我重複了很多年的勞作。在老家，傳統的農耕時代的痕迹還未退去，貧瘠的土地沒有留給我們什麼可以炫耀的資本，於是，我們的行走也是用腳一步一步來完成的。

　　年歲漸長，生活改變了許多，有多少逝去的歲月，再也無法回首，曾經兒時的遊戲，在現在看來，遠沒有工資的增長重要。在紅塵俗世中討生活，就連我的文字，也沾染了太多世俗的氣息。每當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勞作的時候，，總感覺有些影像在我的腦海裡面閃現。那是我的曾經的疼痛的記憶。雖然依舊很久很久了，可是這些物事依舊沒有被歲月銷蝕，相反，在我的思維的盒子裡面，愈發膨脹了起來，佔據了屬於我的全部的空間。

　　2

　　月亮還沒有落下，星星依舊在天際調皮地眨着眼睛。透過暗淡的星輝，草葉上的露珠明亮着，也藉著月兒和星子的光輝，不停地閃爍着。

　　那些調皮的水之精靈，在大的樹葉上滾來滾去，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靜靜地躺下。我無法從外貌上分辨出它們彼此的差別，在我十一歲的眼裡看來：它們，都有着空靈的質感在它們圓潤的肌膚裡面，每一個納米的空間都充盈着早晨特有的清涼；在葉的上面，它們沒有固定的姿態，他們用自己的輕柔，撫慰着葉們毛毛躁躁的性格。所有的葉都靜靜地，就那麼靜靜地獃著，生怕一不小心，傷害了懷裡面的可人兒。

　　樹下的草上也懸挂着一粒又一粒的晶瑩。它們用自己的微弱的力，把一片片草的葉子壓彎了。彼此之間遙相呼應着，草的葉子也隨之顫動着，似乎要將身上的重負甩下，可是卻又不忍心傷害那一片晶瑩剔透的柔情，於是，他們就一遍又一遍重複着同樣的動作，在太陽還沒有升起之前，它們就一直顫動着，就那樣地顫動着。

　　我把手伸到葉的中央，想去感受一下那粒粒晶瑩送給葉的柔情，可是當我的手指觸碰到那些清涼的時候，所有的圓潤一下子破了，它們再葉的鋪散開來，我們的手指感受到了早晨獨有的涼意，還有一絲絲的柔滑，那是一種比絲還要細膩的柔滑。那些碎了的晶瑩，在葉的表面蔓延開來的同時，也順着我的手指爬升起來。

　　我的腳觸碰到了路邊的草，我的乾涸的鞋面也潤濕了起來。那些垂在草尖的珍珠，在我這個龐然大物的侵襲下，一顆顆地墜了下去，在地面上發出輕微的聲響。然而，在我的心裡，卻沒有絲毫毀滅了美的愧疚，我所關注的是天邊的太陽，我要在太陽升起之前，趕到我的目的地，被稱為學校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曾經錯過了多少美好，也不知道我曾經毀滅了多少露珠單純的夢，但我知道，在我的童年的尾巴上，有它們一直陪着我走過。

　　3

　　秋天，無數的樹影婆娑着，早起的風悄然而起，在樹葉間沙沙地響着，聲音似乎離我很近，也彷彿離我很遠。在模糊的星輝下面，山間的一切都充滿了神秘，那些影影綽綽的樹，靜靜地立着，彷彿一個人在那兒。在風的輕拂下，它們發出的聲音總讓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行走在這樣清晨，沒有多少聲音響起，有的只有若有若無的風聲，以及我的沙沙的腳步聲，腳步聲與風聲混在一起，我分不開它們的差別，我只感覺到有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彷彿有什麼東西追着我似的。聽着耳邊沙沙的聲音，許多關於鬼怪的傳說不經意地在我的腦海里逐漸明晰起來，於是我不由加快了自己行走的步伐，可是我的腳步越快，我卻感到那聲音距我越近，於是我的腳步越來越快。當我一路跑到學校走進教室的時候，天根本沒有亮，教室後面睡着的那些住宿生的鼾聲卻給了我回頭看看的勇氣，藉著逐漸明亮的天光回頭望去，我來時的路上什麼都沒有。

　　後來母親告訴我，我所聽到的不過是自己的腳步聲罷了。

　　後來的後來，我的膽子越來越大，一個人走在這清晨的也不感到害怕了。其實，在我們村，還有好幾個同學跟我同班，不過他們都走的比我晚。有一天早上，我走的比較早，當我走到一條山溝的時候，發現山溝裡面比平常黑的多，一不小心我摔了一跤，把我的手電給摔壞了。因為看不清路，我就在那兒坐着，等天稍微明一些再走。

　　不知道我在那兒坐了多久，隱隱約約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我知道是我的那幾個同學來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想法，我想嚇嚇他們，因為那幾個都是女孩，膽子特小，平時聽鬼故事都害怕的那種，聯繫自己的經驗，我就打算裝鬼。於是我手腳並用地，順着山溝向上爬了差不多四五米，到了一個土台上，就算是白天，躲在那兒也不容易被人發現。漸漸的，他們幾個走到了下面的山溝里，本來我打算學鬼叫嚇她們的，可是轉念一想，她們會聽出我的聲音的，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時，山間吹起了一陣風，樹葉發出了沙沙的響聲，正好我聽見她們說：“快走，人家說這溝里有鬼，連聲音都出來。”我伸手一摸，發現我的身邊都是一些鬆軟的土，於是，我想到辦法了，抓起身邊的土，就朝她們幾個撒去。當時可把她們幾個嚇壞了，看她們狼狽逃去的聲音，我的心裡竟然有了一絲邪惡的快意。

　　忽然傳來“咚”的一聲，我聽到有人哭了起來，然後我聽到有一個女孩說：“你們別走，等等我。”我知道有人摔倒了，我的快意瞬間煙消雲散了，忙從上面爬下來一看，才發現我們一道的那個膽子最小的女孩摔到了路下面的荊棘從中去了，這時，那幾個女孩也回來了，我們一起把摔倒的女孩拉了起來。她的額頭摔破了，正在流血，我們問她要不要緊，她說沒事，可是，她死活不去上學了，因為她認為這溝裡面有鬼。實在沒辦法了，我就告訴她們，是我在裝鬼嚇她們，當我說出真相以後，她們幾個一起把我給打了一頓。

　　本來，我以為這事就這麼結束了，誰知道到了學校，她們還到老師面前告了我一狀，老師又狠狠地把我批了一頓。那一段時間，她們幾個都不理我，也許是因為小孩子不記仇的緣故吧，後來，我們又和好了。

　　當我長大后，每一次經過當年使壞的地方時，我的心裡總充滿了深深地愧疚，想向那個女孩當面道歉。終於，我找着了這樣一個機會，這時候的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們一起聊了很多往事，包括年少時的糊塗。可是當我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卻不相信地說：“不會吧，你一直是我們班的好學生，怎麼會幹這種事情呢？”從她的表情，我知道她說的話是真心的，她已經忘記了這件事了，可是這件事，在我的心裡，卻永遠無法忘記。

　　後來，當我讀到魯迅的《風箏》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總會想起那件事，和魯迅先生一樣，我的心，也就不停地墮着。

　　4

　　家距離學校很遠，中午我們從不回家吃飯，只好等下了晚自習才能回家。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我們下晚自習時間是下午六點，夏天還好一點，因為天黑得比較晚，可是冬天可就慘了，下晚自習的時候，天就已經黑了，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們幾個總是湊成一塊走，因為人多，我們的膽子會大一些，而且人多了，彼此也有個照應。

　　我清楚地記得六年級的最後一個月，那時這條路上已經只有我一個人了（跟現在不一樣，那時候的六年級升初中是要經過嚴格選拔的，我們區有兩所初中，一共只招三個班一百八十人，而當時的六年級畢業生一共有600人左右，於是，在升學考試之前，先要進行畢業考試，篩選掉一部分，我們同行的幾個人都被篩選掉了）。有一天下午放學的時候，天色還早，我就一個人慢慢地走着，因為中午沒有吃飯的緣故，我走到那個山溝里（就是我上次裝鬼嚇人的那個山溝），實在走不動了，就坐下來，打算休息一會兒再走。當時我學習很認真，坐下來以後，我就拿出作業，趴在石頭上做起作業來。當我把作業做起的時候，發現天已經快黑了，就急急忙忙地把作業收起來，往家裡跑去。

　　當時的我又累又餓，開始是跑，後來是走，再後來就是挪，當我走到距家還有一里左右的時候，我實在是走不動了，而天也已經完全黑了。我坐在地上，看着前面根本看不見的路，不由得哭了起來，我一邊哭一邊怨恨我的父母為什麼要把我生在這樣一個地方。只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一個問題，當時條件那麼艱苦，我卻從來沒有過輟學的想法。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見前面有一束手電光，便大聲叫了起來，那個人聽見我的叫聲，就走了過來。當他走近了，我發現我根本不認識他，可是他一看見我，就知道我是誰了，就把我送回了家，然後他就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我一直在想，如果哪天見到他，我一定要跟他說聲謝謝，雖然這聲謝謝遲到了十六年。

　　回家以後，只有弟弟妹妹在家，母親不知道去哪兒了，家裡面什麼吃的都沒有，我一生氣，就蒙頭睡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回來了，當她發現我睡在床上，弟弟妹妹在家裡亂翻，而我不管她們，就很生氣地數落起我來。這時我才知道，母親看我天黑了還沒有回家就去找我了，不巧的是，她跟我走岔了，她一直找到學校，問了老師，才知道我一放學就回家了，她就急急忙忙往家裡走，一路上沒有遇到我，都把她急哭了。我不知道當時的我為什麼那麼不懂事，當母親數落我的時候，我竟然和母親大吵了一架。這麼多年過去了，母親早已經把這件事忘記了，可是這件事在我的心裡，一直是一根刺，刺得我生疼。

　　5

　　現在的老家一切都變了，隨着時代的發展，公路已經修到了老家門口，當年我上六年級時走的那條路早已慢慢荒廢。經濟日益發展，學生上學再也不會因為交不起十幾塊錢的住宿費而不得不走讀了，很多家長甚至選擇了在街上租房子陪讀。我的這些往事，對他們來說，都不過是遙遠的傳說罷了。看着現在的孩子整天無所事事地荒廢着自己的青春，我的心裡總會有一種被揪住的疼，我想勸勸現在的孩子，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的勸說只會引起孩子們的反感，我的心就這樣日益沉重。

　　因為走過，所以銘記。那些逝去的日子已經很遠了，現在的我早已經被現代文明所慣壞，對車的依賴，對行走的恐懼，在萎縮我的肌體的同時，也萎縮了我的思想。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墮落，所以，我強迫着自己，用自己的手指，在鍵盤上模擬着當年的行走，也模擬着那段披星戴月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