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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一塊碑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pp958

  胡孝華

  仰望一棵樹,那是一棵幾百年的槭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三角形的新葉吸了春天裡的氤氳,更顯露出無比的青春、陽剛與嫵媚。在這靈山秀水的一隅,在這古老亭園的角落,它驕傲地表達出它的悠遠與常新。一牆之隔,虎踞着一塊寫着“蒙泉”的石碑,它給泉水命名,標示這泉流被聖者題名的時代:紹熙某年,陸九淵立。

  昨夜有雨,夢裡花落。清潤的早晨,汩汩的泉水流過槭樹旁側,這千年的流水成為樹脈的血液,輸送到百年的樹冠。一剎那間,被石頭命名的泉水蓬蓬勃勃地活在了這個美麗的春天裡,它們一起笑傲人寰。

  我是這春天的拾葉者。昨夜的風雨,吹落了滿地的樟葉。經冬的香樟退去了往日的蒼衣,在這春天裡炫耀它的翠衫。在這小小的一角,生命的吐故納新與自然的相融相生,寫在了石頭上,流水裡,樹梢間。

  那些不老風景里的人呢?稚氣的,年少的,青春的,遲暮的,如今何在?是否也如那樹、那碑、那泉,經年累月相愛廝守,固據一方聖土呢?曾經的生氣綠意,曾經的風華神采,今天還在你夢中化蝶翻飛嗎?昨日的歡歌笑語,還拾得到點點滴滴嗎?

  問山問水問落花。

  那歲我年近不惑,住在舊教學樓的一間屋子裡,樓上同樣住着一家年輕的夫婦。他們的那個叫聰的小女孩,學習之餘總是練着鋼琴曲,叮叮咚咚,專註,用心。中午時分,她媽媽就喊,聰,樓下的伯伯要午睡了,你做作業去吧!隨之琴聲就消失了。

  一晃,我們都搬到宿舍樓去了,聰的鋼琴也過了十級。一天晚上串門到聰家,在聰的琴房,她媽媽說,

  彈支曲子伯伯聽。於是一支柔曼的曲子在屋子裡蕩漾開來。一束鵝黃的燈光打在琴上的一支唇紅的玫瑰上,

  映襯着小女孩美麗的面龐,那樣生動鮮艷。我推開門,走到陽台上,眺望遠處的山嵐湖水,朦朧的亭閣樓台,模糊寫意的樹影,心都被柔化了。

  這是什麼曲子啊?《獻給愛麗絲》。難怪這樣美。

  又一晃,女孩站在我們面前時,都大學畢業了,要出國了。昔日的小女孩已是學有所成、堪當大任的青年了。小小的庭院留不住她們了。世界需要她們去飛翔。

  我們呢,年華已老,青春不再。以石相伴,與樹同根。夕陽西下時看槭樹金黃,聽泉水潺潺。只覺蒼山不老,旭日日新,不變的是山川,改變的是容顏。樹老了,成了古樹文物,石碑老了,成了歷史文化,我們呢,將會成了什麼,真不好說。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那年父親病重,最後一次來看我,我讓他與孫子在湖心亭合影。他已是一臉病態,在孫子俊秀的臉龐的對比下,更顯憔悴不堪。母親看了照片說,你爹時日不多了。最後的時刻他清醒異常,說,你們把電視打開,我想聽聽裡面的聲音。然後平靜的走了。這個一輩子受苦受難的中國農民,靜靜地躺在長湖邊,那裡有水有樹,沒有石碑,伴他的只有朝曦晨霧,暮靄水風。

  又是清明,沒有回家燒紙,在蒙泉邊,在碑前,我想是不是什麼時候也給父親立塊碑。又一想,那碑能比此碑嗎,能管幾百年嗎?恐怕不能。芸芸眾生,泥土裡生,泥土裡長,活不過一棵樹,命不及一塊石,只能隨大化速朽。兒女的思念,祭奠,也只能是杜牧詩里的斷魂雨,化作一碗酒,一幡旗,風中搖曳,泥中拜倒。醉眼中,先輩的影子,漸行漸遠,以致虛無。“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想念得衣帶漸寬又怎樣呢?“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正是“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來就來了,走就走了,飛鴻雪泥,指望留什麼爪印呢?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

  泉流的那邊,一樹櫻花開得潔白如雪,引來愛美的姑娘紛紛留影。風起時,片片飛花,飄落在姑娘們的髮髻、衣上,落在水面,委在泥里。那紛紛揚揚的飛花,是在炫耀昨天的修行,今天的出世,明天的皈依吧。清修一世,你告訴留照的姑娘,春天色艷,我獨清白,縱然塵埃吹不散,總有晴雨了無痕。伴你們美麗,伴你們青春,伴你們熱烈,我寂時開,開到寂。那落在你們身上的花瓣,就是我的吻,吻后的一句話,就是我的偈語。

  春風大雅解紅塵!

  那年春天的三月,傍晚,科教樓旁,大槐樹下,高三年級主任在給衝刺高考的學生訓話。暮色蒼茫,周遭一片寂靜,只有主任的聲音在場子里飄蕩。這時,某家老師的一個小男孩,跑來對着全體學生大喊:“X主任,你講的、都、是、對的!”

  全場笑倒。

  多麼神氣多麼幽默的一幕!那晚,大槐樹見證了那聲快樂的叫喊,那稚氣的童音氤氳了院內方塘千年的泉水。這讚美,這喝彩,不亞於斬獲狀元后的黃錦褒詔。演講的主任有福了。年年月月,有多少虛情假意的讚美,有多少無中生有的詆毀,你聽的厭了,也感到倦了,只有這聲喝彩,來的這樣真切,這樣無邪,這樣滌塵養心。滾滾紅塵,滔滔慾海,有什麼時候,也有一聲來自塵外的讚美給我:你講的都是對的!願我們講的都是對的,也是真的,美的,恰如本真的孩子!那晚的泉水也帶着童稚的讚美,澄明了每個學子的心湖。

  萬年的石頭千年的碑,你來自亘古,來自地心,記憶着滄海桑田,海雨天風,你會記得我們的故事嗎?你被先人不經意地鐫刻成一個小小的標識,你笑看塵寰,傲對風雨,那樣的悠遠和博大,可又有誰在讚歎你的永遠,譏哂你的局促呢?可不可以對你熟視無睹,無動於衷。

  石頭無語。

  蒼蒼的古樹,每年你萌發的新綠,就是萌發著我們新的希望吧?你每根枝條就像每片殘簡,書寫着我們昨天。你飄搖的葉子,變成書籤,又會插在誰的詩頁?無聲的泉流,帶着三十六陂的春水,二十四橋的明月,從混沌走向空明,從桃花走向榴花,醒着眼,唱着歌,看我們慢慢長大,抑或瞬間老去?

  春天裡,幸福的列車,隆隆地駛向詩歌的課堂。

  且向流光借一晨,落花風雨更傷人。孤旅天涯傳綠夢,過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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