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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父親

手機:M版  分類:現代散文  編輯:得得9

仰望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

  2009年7月5日,農曆五月十三,21時30分,父親還是慢慢鬆開了他握着人世的手,合上雙眼,駕鶴西去。是時雷雨大作。蒼天與我同悲!我一直守在父親的靈前,父親在像框里依舊堅毅地微笑着。我一遍遍地給父親磕頭,感謝他對我的養育之恩,給我的無邊父愛;請他原諒我的平庸,沒能讓他享受“父以子貴”的榮耀;懺悔我對他的不孝,2日我居然返回單位安排工作,什麼事能有父親重要?我坐在那裡跟父親說個不停,說他的高尚無私,善良寬容;說命運對他的不公,說他的坎坷一生。

  父親18歲時,祖父母相繼去世,父親打短工為生。土改時入黨,加入農會。父親寫得一手好字。因熱戀泥土,拒絕了法院院長的懇請,回家鄉擔任大隊書記,一干就是30年,把他的全部忠誠和智慧獻給了家鄉,獻給家鄉那綿延的沒有生機的荒山,那貧瘠的十年九旱的土地。

  讓家鄉不再貧窮是父親的宿願。環村皆山,也只能靠山吃山。“改造荒山”是父親打的一場漂亮的持久的攻堅戰。父親挑水走在前面,村民們緊隨其後,每一步都是艱難地跋涉。是汗水和痴情育活了一株株松樹。造林難,守林更難。戰天難,戰愚昧落後狹隘自私難上難。。森林保衛戰沒有槍聲,但有淋漓的鮮血。這場戰役讓皺紋爬滿了父親的英俊的臉,將父親挺直的脊背壓彎。

  我喜歡松樹,不是因為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是因為父親用生命在家鄉植下的那幾十萬棵松樹。我喜歡它無論歲月怎樣更迭都不改變的綠色。春天是嫩綠,夏天是翠綠,秋冬是墨綠。我熱愛松樹,是因為它書寫着父親的風骨和品格。“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無論雪壓霜欺,我自依然綠色。

  八千畝松林一直珍藏着父親擔水跋涉的腳印,坡地的杏林梨園永遠珍藏着父親流汗的笑臉。微風吹拂,松濤誦歌,松脂傳香;春雨潤澤,紅杏鬧枝頭,千樹飄香雪。父親用他的忠誠,讓那荒涼的山變成了詩;用他的智慧,讓那貧瘠的地變成了畫。

  如今,父親已在天堂——我固執地認為父親在天堂,善良正直如父親,沒有理由不在天堂。父親剛過世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在路上,就會下意識的仰望天空,我真的透過淚眼在藍天白雲之間看到了父親安祥的面容——黝黑的,稜角分明,透着堅毅的面容,似乎在對我說,老姑娘別哭,爸爸希望你堅強。再到家鄉,我聽懂了松濤唱給父親的讚美詩,也看到了杏林、梨園獻給父親的芳香花雨。

  父親在家鄉的土地上彈奏的則是抗旱變奏曲。乾旱之於這裡的農民,就如西西弗斯手中的巨石,推到山頂,再滾落下來。大旱的時候,吃水都要到幾裡外去挑。父親一邊帶領村民在冰封地凍的隆冬打井,一邊在春夏擔水播種,澆灌禾苗。每一粒收穫里都飽含着父親和村民的汗水與心血。

  自然災害帶給農民的是痛苦的無奈。1972年家鄉因大旱而絕收。整個五月沒下一場雨。父親的臉隨天空的陰晴而晴陰着。他仰望烈日時焦灼的神情留給我灼痛的記憶。1976年9月的一場冰雹無情地冰封了父親和村民一年的汗水、心血以及豐收的美夢。父親臉上的頹唐無奈和眼中的星星淚花至今讓我心靈的一角寒冷。先民之憂而憂,父親的憂慮是深重過村民無數倍的;后民之樂而樂,父親的快樂也應該是數倍於村民的吧。

  父親那才叫真正的愛民。大隊的貧困戶都裝在他心中。一年四季各家走訪,春天看還有沒有口糧;夏天看房子是否漏雨;冬天看有無禦寒的棉衣;有病的父親千方百計幫助他及時就醫。家裡的糧,家裡的被,家裡的錢,常讓他用來扶危濟困。

  在那個階級鬥爭天天講的年月,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閉塞的山村,父親當然就是最大的走資派,被停職兩個月。村民“愚昧”,不懂得“走資”的危害,認準了父親能帶領大夥好好過日子,不管“走哪兒”,大夥都聽他的,請求上級給父親恢復了原職。

  父親是個硬漢,不怕困難,也從不抱怨,我甚至沒聽到過父親嘆氣。一年春天,大伯父因沒得到救濟款,站在村頭罵了父親整整一個上午。伯父的罵聲洶湧的沖開門窗,鑽進我們的耳朵。時值文革,父親還帶着走資派的帽子,那一小撮不務正業的造反派天天在找縫下蛆,他每天如履薄冰。父親多麼希望自己的親人能理解自己啊。父親不許我們出去。父親默默地吃飯,默默地走出家門。我覺得父親好孤獨。過年了,父親照例把伯父請到家,讓母親炒菜燙酒,伯父面帶愧色剛要開口,父親說:“大哥,我敬你一杯酒。”那時少不更事,不理解父親為什麼容忍伯父如此無禮,只是懾於父親的沉默,不敢多言。直到去年相交二十多年的朋友竟憑主觀臆測曲解我的用心,且自以為得理,一次次尖銳地指責我,我感到內心有血汩汩滲出,半年快過去了,還會猛然間後背流汗,心裡陣陣刺痛,儘管我以大度著稱,心裡也不停的對自己說寬容是美德。這時才知道父親是用他那顆流血的心在寬容。沉默彰顯的是父親的高尚和堅強。

  我看到父親唯一一次落淚是文革被停職時,公社副書記孫國發來看望父親,父親哭得很傷心:入食堂那年,人們都私藏糧食,我一粒米沒讓你嫂子留。我的老丫頭(就是我,我聽着覺得自己好可憐)剛會走,我外出開會回家她高興地向我撲來了,餓得從門裡張到門外,可我連塊糖都沒錢給孩子買。上山砍柴,帶兩個豆包捨不得吃,再把它帶回來。沒錢剪頭,你嫂子用剪子在家給我鉸。我家西屋,到現在還沒有門框(哥哥結婚時才安上門框)。我有一點私心嗎?這是我聽到的最感人肺腑的共產黨員的真情告白。

  父親以他的忠誠無私書寫了生命的輝煌,以他的善良寬容贏得了村民的愛戴。大家喊他“老書記”。“老書記”三個字,字字含情。

  父親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就是,雙手背後,身子微向前傾,雙腳不停地走動,除了吃飯和睡覺。大隊的農田他用雙腳丈量過多少遍他自己也記不清。大隊山水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足跡。他當過省勞動模範,省植樹造林模範,是凌源縣的老常委,擔任過河東公社的工業站站長,而我卻穿着打補丁的衣服度過了少女時代。父親從沒用手中的權利謀過私利,他兩袖清風,一身廉潔。文化大革命時,有幾個反對派想藉機公報私仇,他們已糊好高帽,要給父親帶上遊街,村民們聞訊拿着鋤頭鐵杴趕來,站在我家院子里,他們說,看誰敢動老書記!造反派只得偃旗息鼓。我長得極像父親,上下學的路上,常有人會親熱地招呼我,是老書記的姑娘吧,老書記可好?有趕車上街的,就把我拉上車。我敢說,今天坐在豪華林肯里的官二代,也絕體會不到我當時的那份驕傲,因為我從人們質樸的話語中,黑黝的面龐上讀出了他們對父親的由衷的尊敬和熱愛。為官如父親,那才叫成功。父親養大了大伯父家的堂兄,艱苦中咬緊牙關、勒緊褲帶供我們六個讀書(堂兄加他的兩雙半兒女),打發兩個姑姑出嫁,二伯父病重時他帶着伯父四處求醫,並出棺槨安葬了二伯父。兩個姑姑家中大小困難都來找父親,以為父親這個官有多大能量,其實都是從我們口中往外擠。還幫助那些貧困的村民。我要結婚了,父親只要了半個苞米面的彩禮:我先生家當時很窮,父親對他說,就是要飯吃,要到一個苞米面,你倆一人一半就行。貧窮並沒有屈服高貴的父親彎腰膜拜金錢。我常驚訝於父親心胸的寬闊,他怎麼能裝下那麼多人和事,而且從來沒有聽他喊過苦,叫過屈。父親由家無片瓦,到兒孫滿堂。做人像父親,那才叫成功。父親就是一座令我仰止的高山。

  父親口才很好,但對於承諾,能做的他才說。晚年的父親越來越沉默,大概是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兌現什麼,亦或是他悲哀着許多人離他一生堅守的的精神越來越遠,他用沉默睥睨着貪鄙者。他固執地不肯要兒女的錢。離休后還一直堅持糊風箏,賣風箏,以求自食其力。那原本粗糙的雙手沾滿漿糊后更粗糙;那被歲月和腰疾壓彎的身軀更彎曲。而在我眼裡,他的雙手纖塵不染,他的身影高大挺拔。

  他每個月應享受的60元生活補助遲遲不能到手。地方官大概把這當成了對父親的施捨。直到他去世,二弟才流淚着把它全部要回。這是父親的遺憾,也是對父親忠誠的踐踏。

  2002年原來的公社書記,當時的黑龍江省省長王巨祿前來看望過我父親,這是對父親的極大安慰,我感銘在心。

  父親最後的一個月就沒有講過話,他默默地離開了他奉獻了全部忠誠與熱愛的社會和家人。他沉默,也許是放心承繼了他優秀品格的五個兒女會踏踏實實地做人,也許是對越來越冰冷的人情的失望。我一直不能釋懷父親的沉默,他用沉默吞咽着生活的全部辛酸和悲苦,以及現實帶給他的沉重失望。我懂父親的,可以幫他分擔。父親的過分剛強雖然時時激勵着我,但也時時讓我心痛。站在今天物質的世界俯瞰,父親身上充滿堅守理想和信念的悲情,走到精神的高山腳下仰視,父親的身上放射着耀眼的人性光芒。

  我父親姓李,諱明泉。祖父母大概是想讓父親如一泓明澈的泉水,心地純凈,或有所澤被。他沒有讓祖父母失望。“上善若水”,“水善下,且利萬物而不爭”,這是父親的人生。

  在別人眼中,父親再平凡不過了,在我心中,父親無與倫比的高尚偉大。他的高度是今天許多佔據高位,擁有厚祿,享有盛名者無法企及的。

  我,仰望父親!永遠無限深情地仰望!

  後記

  父親節快到了,僅以此文作為獻給父親的禮物,相信父親的在天之靈會感應到女兒的熱愛與思念。

  父親的三周年忌日也快到了,沒能很好地陪父親最後一程是我心中永遠的痛。給我生命又用生命愛我的父親永遠離我而去了,我一直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也怕回憶那痛入骨髓,撕心裂肺的生死離別。父親不曾到夢中找我,我知道他是在用慈愛的靈魂佑護我,讓我忘掉悲傷。我也就只剪輯了我現在能承擔得起的那些回憶作為獻給父親的薄祭。

  2012年6月7日21時3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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