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孫陞官記

　　此人姓孫，名長青，恰值知天命之時。旁人都喊他做老孫，幾個老鐵直呼其“悟空”。大略都是孫家人吧，老孫和孫悟空的個性還真有那麼幾分相似。精神抖擻、瀟洒樂觀，沒事就好牽着老伴和小狗去公園蹓個彎、唱點小曲，有時和朋友們喝杯茶、談天闊地一番，不抽煙、不喝酒，特別嫉惡如仇，專愛打抱不平。就只差模樣和孫悟空有點距離，突出表現在頭上沒毛，頭皮在陽光下愈見其光澤。老孫性子直，火眼金睛里揉不得沙子。上回在街上碰見一個小偷，光天化日之下乾著雞鳴狗盜的勾當。老孫當街一喝：“大膽毛賊，敢在我老孫面前撒野！”說是遲，那時快。一隻鋥亮的男式皮鞋如驚鴻一般從天飛過，正中靶心。毛賊見這氣勢不像是吃素的主兒，拋下手裡的錢包，向前飛奔而去。老孫赤着一隻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追去，心裡想的倒不是包，而是這個社會毒瘤對如今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的惡劣影響等深層次的問題。賊是抓住了，眾人叫好，接過旁人遞來的繩子，將賊五花大綁送進的派出所，一路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頗有點講經論義的味道。眾人的崇敬、交口稱頌，他沒在意；後來在派出所留下了一段怎樣的佳話，他不知道；因此事上班遲到，被領導罵、扣工資，倒也無妨；只是當時被那麼黑壓壓一群人圍着時，心裡有點犯怵；一出門就有陌生人你做英雄，是自己平靜的生活有點麻煩。

　　老孫在醫院財務部幹了十來年，就當個小職員，沒調過、升過職。但論年齡、論資歷、論聲望，都可謂是醫院泰斗級人物。挺受下層階級的愛戴，中間的小領導對之恨之入骨，但又不得不在他面前夾好尾巴做人；塔尖上的人對他自是又愛又恨。總之，老孫就像一根定海神針一樣屹立在這玄機四起的財務部。

　　財務部，無疑是跟錢打交道的。水不清，自有貪嘴的魚兒往這游，所以財務部部長這個職位比哪個職位都更換得快。因素很複雜明爭的、暗鬥的，有些是被老孫給戳下來的。老孫的目的和別人不同，他是本着懲奸除惡、替天行道的霸氣，來和一批又一批的惡勢力、壞風氣作鬥爭的。這樣固然得罪人、固然遭人恨，各個領導都欲將其除之而後快。但人家一沒權、二沒錢，身正不怕影子斜，踩不着人家尾巴，其奈他何？所以人人都說，這個部長不好當。

　　現在的部長是剛來沒公司兩年的研究生，年輕人初來乍到，處事本分，居然和老孫風平浪靜地處了一年多。可問題終究還是來了，一名護士在上班途中出了車禍，腿傷了。雖不至於落下殘疾，但後遺症是留下了，一大筆醫療費用數目不小。按法律來說，這是工傷，醫院是要報的。護士的家屬來醫院鬧了兩回，上頭勉強把批報簽了下來。可財務部遲遲不肯撥款，一來因為這年頭資金緊，二來因為簽批報本就是想過一下形式，財務部這頭也就心領神會，二者也就心照不宣了。

　　那護士沒辦法，找到了老孫這根救命稻草。老孫也早就聽說了這件事，正琢磨着怎麼介入，恰好這護士求到了他門上。他敲了一下桌子，只說了兩個字“放心”。

　　第二天，老孫敲開了部長上司辦公室的大門，部長請他坐，還親自給她倒上了茶。老孫還沒開口，話頭就被人家給佔了先機。“孫叔，您今兒來找我，意思我明白。您是醫院裡德高望重的前輩，我這個當後生的向來敬重您，來醫院這麼幾年就坐到這個位置，也全承蒙您的教誨、仰仗您的照顧。可話說回來了，您也得替我着想不是？我不是圖那幾個錢，可大家的意思很明白，誰都不願意搭理那個小護士。一個護士一個月才幾個錢，要讓醫院一手甩出去幾萬塊，誰願意去做拿銀子化水的買賣？大不了她就不在這幹了，可護士一抓一大把，還愁沒接班的嗎？”

　　“那就拿法律當廢紙，擱茅廁當手紙？”

　　“您這話算是問到根兒上了，我記得在上下班途中出車禍算工傷這條法律出台，還沒幾年吧？醫院裡還沒有開過這樣的先例，這樣的第一次當然是越遲開越好，即使開也不能只在一個小護士身上體現。等到哪天真有哪位能人真做了那‘第一人’，以後這就是個無底洞，醫院指不定得往裡栽多少錢。”

　　“謬論。年輕人，來日方長，別把錢那孫子當你大爺。還是美國那個富翁說得好：‘裹屍布上沒有口袋。’法律不是小孩過家家，不是拿來給你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

　　“孫叔，您是老江湖，您也知道在這個社會，誰都是商人，誰會不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我可以私下裡多撥兩個月薪水給她，希望這事就到這兒，別讓大家都下不來台。”

　　無疑，老孫不會對這個結果滿意的，談下去也不會有個好結果，一摔門走了。老孫連夜寫了封長信，裡面詳細講述了那護士的貧困家境；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窘態；醫院領導唯利是圖、不顧員工生死的強硬態度；並揚言欲將此事上訴法院。第二天便將其張貼在醫院公告欄里，眾人圍觀，指手畫腳、唾星四濺。眼見自己醫院聲譽危在旦夕，院長坐不住了，讓財務部速撥了五萬元給那受傷的護士，一句原話是“沒錢，就給我從自己腰包里掏。”

　　事後院長找來老孫，啼笑皆非地對他說：“你以後別幹得那麼驚世駭俗，成不成？”老孫笑着一摸自己的光頭：“大義不正藉著您的佛光從天而降了嘛！”於是錢不再是問題了，先例也不再是問題了，問題就在於這件事使醫院名譽嚴重受損，領導們大跌顏面。院長、副院長一竿子人一口惡氣不能不出，老孫不能除，他做了那麼大件“好事”，大家眼巴巴看着呢。那就怪你這財務部部長吧，誰讓你處理無方來着，滾回你的宣傳部送資料去吧。那麼下一個部長該花落誰家？“就老孫吧，他那麼有能耐，就讓他去當。還向眾人昭示了我們的寬宏大量，何樂而不為？。”妙計。

　　自打任命書一下達，老孫腦里就炸開了花。苦幹了一輩子，沒經名、沒經利，倒也無官一身輕，閑雲一朵、野鶴一隻，樂得清閑。一下子從野樹杈上的一隻麻雀，搖身蛻變為天上身披萬丈紅霞的鳳凰，不敢想，難以像。辭是辭不掉了，領導們沖他的意思明擺在那，何苦去做無用功。就在老孫犯難之際，他的新秘書已經親自將他的東西搬進了他的新辦公室，這似乎也就標誌着他將邁上新的征程，而那段路自然絕不是周道如砥的。

　　生物學上講生物有適應和影響環境的本能。老孫也不例外，他漸漸適應了這個新工作，而且他發現這的確比之前那個職員的工作要輕鬆些，沒有那麼多繁瑣的工作，秘書小姐會幫你過濾大半。需要做什麼決定，容易的和副部長商量商量；不好定的就把底下的“智囊團”召集來，大家舉手表決（其實舉手表決這個辦法是老孫自己想的，要擱從前，老大一個人便定天下，哪能輪得到底下的人插言）。於是老孫挺得意，覺得自己察納雅言，貼近民意，頗為賢明。

　　老孫也的確影響了環境，身邊的人不再對他熟視無睹、漠然相待了，取而代之的是笑臉相迎、畢恭畢敬。下至門口那幾個保安，上至向來對他橫眉冷對的劉副院長，無一不如此。對此改變，老孫並不習慣，他討厭這種空中閣樓般的生活，虛幻、不真實，難辨人心真假。於是他盡量使自己作風低調，甚至為此買了一頂鴨舌帽，走路時壓得低低的，美其名曰防晒，眾人給的解釋還挺高尚“微服私訪”。

　　老孫犯糊塗了，自己凡人一個，可整天過的彷彿卻是眾星捧月的生活，高處不勝寒，宛如高空走鋼絲，玄得很，生怕自己哪天摔下來，摔得連自己什麼樣也不知道。

　　那日，老孫正在辦公室里忙事，辦公室主任小梁敲門進來。這個小梁是個大學生，為人厚道，對老孫向來敬重有加，當老孫還是個職員的時候便是如此。老孫也是懷恩於衷，然總無以為報。今日他手中文件也沒有夾一份便登上了“三寶殿”，老孫心裡也摸出了幾分。

　　原來上月小梁在古董市看中了一個玉璧，陳色確乃上品，雖有少許瑕疵，但也的確算得上是難得的瑰寶。小梁愛不釋手，加上老闆在旁的花言巧語，小梁心動了。這件事當然是得瞞着妻子的，回家翻箱倒櫃了所有的私房錢，卻還是差了兩根指頭。小梁把目光瞅到了櫃里的公款，利用手裡的職權編了個名目，勉強混過去了，將心愛的寶物收入囊中。可這月底來了，等財務報表混到老孫的手裡，紙面具一被戳穿，禍水便會一發不可收拾。小梁知道老孫是個講情重義的人，順着跟老孫這點交情，望老孫到時候高抬貴手，通融一下。

　　老孫沉思片刻，想到過去人家待自己種種的恩德，終為“義”字難當，勉強一抬手：“下不為例，你去忙吧。”小梁差點喜極而泣，千恩萬謝出去了。這是老孫做的唯一一件自我鄙視的事情，日夜愧疚，茶飯不思，失魂落魄，令老伴心焦不已，眾說紛紜不斷。小梁勉強心安，以為事情就此平息，對於老孫的失態也並沒有太在意。

　　財務報表層層遞交，裡面隱藏的黑暗當然不止小梁這一家。大多數，領導們都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唯獨這個貌似水清魚白的財務部收支，每一個細節都顯得尤為刺眼。老孫又是個處於風口浪尖的人物，“反孫團”們怎能不拿起電子顯微鏡來看這粒西瓜籽？那個劉副院長笑眯眯地對自己的盟友說了一個字——查。老孫也嗅到了些風聲，自知干係難逃，與其讓別人來絞殺自己，不如自首算了。院長搖頭嘆息：“大江大浪都過去了，小渠子里翻船了，你這叫做什麼？偽善。”

　　小梁被記過、降職，老實吐出了那兩萬塊錢。念在老孫在其中“並無錢財企圖，主動承認了錯誤且態度較好”，予以扣除該月所有獎金及工資的處分，且警告一次。對於這個處罰決定，照理說，老孫不該有什麼不滿意的了。但他終邁不過心裡的那道坎，自己乾乾淨淨活了半輩子，活得心安理得，卻在半百之年個自己污了這麼大個點。旁人的以目示意、指指點點、冷嘲熱諷，更是直直戳向他的內心。財務部部長這個寶座，他是實在是愧對了。老孫把辭職信一送、公章一交，一箱書一抱，“珍重”一聲，身子一轉，走了。

　　出了公司大門，幾個朋友跑來給這個突然離去的老孫送行，小梁也來了。老孫與其別話，互道祝福，卻總還是有一股凄涼和酸楚湧上心頭。揮袖離去，背影的蒼老掩飾不住那份頹唐之意。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公園裡遇上了老孫和她的老伴，還要他家的小狗。一家人其樂融融，好不逍遙自在。

　　“老孫，你的財務部部長？”

　　“在我們家，老伴才是部長，我是副部長，腳下這傢伙是保衛科科長，兒子兒媳才是營業部。”

　　笑聲在晨曦中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