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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之死

手機:M版  分類:寫人散文  編輯:小景

  少年時喜歡詞曲,偶然得到幾頁殘破的《人間詞話》,竟愛不釋手。從中,我知道了中國有個叫王國維的大學問家。

  《人間詞話》里,尤其是其中“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對做大事、做學問總結之語,使我茅塞頓開,受用匪淺。

  諸位不要誤會,我之受用,與成大事業、做學問無關。凡事舉一反三,皆可觸類旁通。那時,正值大飢荒三年,我用這三招弄吃的,解決餓肚子難題,很實用。

  我先在城郊附近四處觀察,看什麼地方有吃的,有能吃的,有能吃的而他人不敢吃的東西。此謂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然後我不怕山高水遠,或取他人眼皮下熟視無睹之物,用於充饑。如桃樹油,是雨後桃樹枝幹上凝結的一種膠狀物,食之芬芳可口,而他人決然不敢食用。於是,我樂得獨自受用。此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個過程首先要受得苦中苦,其次是要冒中毒之危險,也叫實踐出真知。由此兩條,很自然地就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美食卻在,眾人無視處。

  我不能不感激王國維,他這關於做大事、做學問三境界評說,使我在官災人禍時沒有餓死。

  後來,我終於弄到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人間詞話》,而且是正宗且完好的一本。雖然此書在文革破四舊時被燒毀,但裡面的營養已經滋潤了我。

  自那時起,我才知道王國維之死,是於民國年間在北京投昆明湖自盡。

  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竟使一個大學問家走此絕路。他決然不是窮苦,為沒吃的而死。他是個本分學者,也決然不是什麼畏罪自殺。這個問題,困惑我多年。

  聽人說,王國維當時也不是很富裕,苦於親家羅振玉逼債,無奈而自盡。此說似乎還很有市場,對此,我一直懷疑。

  親家逼債,且兩個人都是國學大師、大學教授,何況,王國維還是羅振玉培植資助過的摯友和共同研究學問的夥伴,豈能因區區金錢債務將對方逼到死地?

  但心中對其死因,總是莫名,感覺應該有其他緣故。

  後來我搞基層文化工作,在眾多報紙雜誌信息侵蝕下,相信王國維是頑固保守派,他的死是殉國,即為清朝的亡國而投湖自盡。

  但我這個認識,被一鄉村好友推翻。他是農村一位退休老教師,一次小聚,我們談及王國維自殺一事,他說:“清朝在一九一一年就被推翻,他王國維在一九二七年才投湖,亡國十六七年後自殺,這也能叫殉國?”

  是啊,若是殉國,也太遲了點。

  現在我才知道,陳寅恪先生在一九五三年底有個《對科學院的答覆》,其中就寫道:“王國維之死,不關與羅振玉之恩怨,不關滿清之滅亡。”

  陳先生斬釘截鐵否定了以上兩個原因。

  事實也是如此,民國推翻清朝,王國維並未殉國。他於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勝利后,隨羅振玉去日本。五年後回上海任倉聖明智大學教授,繼續從事甲骨文、考古學研究,一九二二年受聘北京大學國學門通訊導師。翌年,還應召任清遜帝溥儀“南書房行走”。其間,一直未有殉國跡象。

  他究竟為什麼要在一九二七年的時候,走這條沉湖自盡絕路呢?而且,他當時才五十歲,正是做學問鼎盛時期。

  近幾年,通過網絡查閱一些資料,基本上找到了答案。王國維是懼怕暴力革命,痛惜當時的“農民革命運動”摧殘文人、文化,為此而死。同時,他的死於與湖南農民革命運動處死葉德輝、王葆心等文化士紳有關聯。

  王國維的死,在他人自然是意外,但在他自己,則是早有準備。

  王國維遺書中開宗明義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余略)”

  至此,我們可以斷定,恐懼“世變”和“再辱”,是王國維自殺的直接原因。這個“世變”和“再辱”,決然不是指清朝的滅亡。

  可是,王國維遺書中的這個“世變”和“再辱”,具體是指什麼呢?

  筆者認為這個“世變”和“再辱”,是指當時如火如荼的農民革命運動,特別是湖南的農民革命運動。他恐懼北伐勝利后,南方革命一幕在北京重演,自己將會在世變中受辱。

  一九二七年是民國十六年,孫中山逝世不久,是多事之秋,也是中華民族多災多難歷史上沉重的一頁。

  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對於發生在這一年的許多事件,都諱莫如深。或文過飾非,或避重就輕,或輕輕帶過,都有過激與不當之處。兩黨對許多史實,皆羞於言說。

  當時北京北洋軍政府,十幾年換了十幾個總統、總理。個個都是用槍杆子說話,擁兵自傲,實行沒有皇帝的軍人憲政。但他們打着中華民國的牌子,又漠視參政國民議會,拒絕民主共和。

  而南方孫中山建立的廣州國民軍政府,則分化為兩個:一個是從廣州遷都武漢的以汪精衛為首的國民政府;一個是以率領北伐軍北伐,暫住在南昌,后在南京建都的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政府。

  武漢汪精衛國民黨政府,以正統孫中山繼承者自居,政府被國民黨中央控制,黨令高於政令。汪精衛認為武漢已成全國革命中心,又有共產黨鼎力支持,理所當然代表國民黨中央和國民政府。

  而蔣介石率領北伐軍在軍事上取得很大勝利,以蔣介石為核心的南昌黨部和國民政府,以軍人為主體。蔣介石在南昌召集中央政治臨時會議,擅改原先國民黨和國民政府遷都武漢的決定,提出中央黨部和國民政府暫駐南昌。此一決定,違背當初國民黨和國民政府遷都武漢初衷,蔣汪矛盾,初現端倪。

  共產黨自一九二一年成立,因國共合作,已有一定實力。國民政府各部門,都有共產黨員擔任的要職。共產黨效法蘇俄社會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要實現共產主義。搞武裝革命,在全國舉行暴動、起義,奪取政權。

  地方軍閥則你奪我搶,各自為政,獨霸一方。他們對國民政府採取有奶便是娘,沒錢晾一旁的實用主義。東三省為張作霖地盤,任何人不得染指。外蒙為蘇俄鉗制獨立,新疆、西藏為傳統王室和奴隸主統治,名義上服從國民政府,實則完全自治。

  日本外相幣原當年公然宣稱,中國尚無代表全國的政府,他不承認中國任何現政府,最能說明當時中國紛亂的局勢。

  這年四月初,在湖南農民運動如火如荼時,汪精衛與陳獨秀聯合發表《告兩黨同志書》,重申將堅持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甜蜜合作,卿卿我我。

  但汪精衛這個政治綱領,與蔣介石政治主張不符,二人裂痕漸大。

  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間,北伐的國民革命軍通過戰爭,解決了大半個中國軍閥割據,各自為政的局面。此時已經攻下徐州,馮玉祥引兵出潼關,敗奉軍於河南,直魯危急,北伐勝利在望。

  斯時,北京城內一片恐慌,誰都不知道將來局勢會是什麼樣。

  作為擔任過滿清偽職的王國維自然憂心忡忡。

  就在此時,北京傳來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等前清遺老被殺的消息。身為清廷遺臣的王國維,不能不考慮國民革命軍來了,自己將會受到什麼傷害。

  其實,葉德輝被殺是真,王葆心被殺純粹是誤傳。

  消息來源於王國維死後梁啟超的一封家書,梁啟超可能也對此消息信以為真,所以在家書上寫了此事。可以推理,年過七十的學界名宿王葆心死於農民革命的謠言,也傳到了王國維耳朵里。王葆心的死,對王國維刺激很大。

  王葆心是著名方誌學大家,曾在清朝學部、禮部任職,兼任京師大學堂、京師優級師範學堂教習。民國後任任教育部編審、京師圖書館總纂兼北京大學教授、武昌高等師範教授、湖北國學館館長,與王國維相識。

  湖南農民運動大開殺戒是事實,其中不免有對士紳的濫殺現象。

  楊天石主編的《中華民國史》第二編第五卷稱:“在運動中,由農民與各界督促政府槍斃的土豪劣紳有寧鄉楊致澤,岳陽周嘉凎,華容傅道南、孫伯勛,瀏陽邱少瑞;由農民圍住縣政府,強迫縣長交人,直接槍斃的有湘潭晏容秋;被公審槍斃的有長沙葉德輝、黃道生、俞誥慶、徐國梁,湘潭張茂欽,瀏陽楊風韶、肖紹榮;公審后被農民用梭鏢刺死的有常德徐仲達;被農民直接打死的有寧鄉劉昭,湘潭湯峻岩。這一時期處決的土豪劣紳還有華容縣張柞蔭,漢壽縣梅實……”

  楊另有介紹:“農民運動的內容也從支持北伐軍發展為揪斗‘土豪劣紳’,施以戴高帽子游鄉,吃大戶、公審、打板子、罰款罰糧、監禁、驅逐、沒收財產、執行死刑等懲罰。1927年2月13日,湖南石門縣農民一千多人召開大會,用扁擔、鋤頭‘直接處決’了三名土豪劣紳。據1980年調查,北伐時期,常德地區‘土豪劣紳’被處死者18人,游斗者134人,監禁者7人,罰款罰糧者118人,以其他形式鬥爭者39人,約佔當地‘土豪劣紳’總數的82%。其他地區,情況當與此類似。”(楊天石:《國民黨人與前期中華民國》)。

  中國自古以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開國后殺功臣多見,卻鮮見有對前朝遺臣大開殺戒的先例。皆因開國功臣功高震主,對新君有威脅。前朝舊臣基本都是對新君俯首帖耳,只求自保,至多引發點今不如昔的感嘆,構成不了對新政威脅。但縱觀世界無產階級革命史,殺戮前朝官員,很有傳統。

  值得注意的是,葉德輝死於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即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前一天。

  這時候,武漢汪精衛國民政府與陳獨秀領導下的共產黨,正在密切合作,打得火熱。兩黨剛剛聯合發表《告兩黨同志書》,公開聲言要共同堅持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

  率軍北伐的蔣介石與一些國民黨元老及很多高級將領,都對共產黨戒心重重,對武漢汪精衛國民政府與共產黨同席把盞嗤之以鼻。國民黨元老吳稚暉在國共聯席會議上就公開聲言:“有人蔑視國民政府,我反對。”

  事實上,汪精衛與共產黨翻臉,偶然中有必然,決裂是遲早的事。

  汪精衛終究是國民黨黨魁,不可能與共產黨合作到底。兩黨綱領十分明確,都要掌管國家政權。可政權只有一個,不是民主機制,怎麼能合作掌管?故國共兩黨合作是各自需要,分裂則是必然。

  巧合的是,共產國際在一九二七年六月密令中共組織“工農革命軍”,改組國民黨武漢政府,沒收地主的土地,實行公有制,即著名的《五月指示》。這個指示,由共產國際代表魯易負責傳達給中國共產黨。但魯易到武漢后,卻在把《五月指示》先交給了汪精衛。

  魯易過分相信汪精衛,認為他這個國民黨左派會鐵心站在共產黨一邊。

  汪精衛看到這個《五月指示》后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原來共產黨加入國民黨是為了改組瓦解國民黨,根本不是和國民黨誠心合作。

  於是,汪精衛突然來個大轉彎,於七月中召開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擴大會議,正式同共產黨決裂。

  他殺起共產黨人,絲毫也不比蔣介石手軟。

  這也使許多對國民黨左派抱有幻想的共產黨人猛醒,他們終於意識到,筆杆子重要,槍杆子更重要。沒有軍事實力,在中國就不可能得到政權。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打住。

  有關湖南農民革命運動和北伐軍要打到北京的消息,一經報紙宣傳,王國維不可能看不見,也不可能不自危。

  驚人消息卻不期而至,有天,北平《世界日報》晚刊上發表了一篇《戲擬黨軍到北京所捕之人》的文章,王國維大名赫然在內。

  這事,王國維當然會知道,他就是看不見這張報紙,別人也會告訴他。

  他怎能不驚心動魄!

  像王國維這樣的傳統文人,可以不計生死,卻不能不計榮辱,不能不痛惜他視為生命的文化。湖南農民革命,傷及許多舊文人和傳統文化,使他絕望。自盡,可以說是王國維必然的選擇。

  蔣復璁在《追念逝世五十年的王靜安先生》一文中還提到,一位掃亭子的人說:“這位老人,在石船上坐了許久,吸紙煙不停,到湖邊,走來走去,我掃地沒有留意,聽見撲通一聲,不見了人。我跑到湖邊,見他跳下水去,我也跳下去,抱他上來,已經死了。”

  湖水深不過二三尺,但王國維撲下去時,是有心找死,他頭先入水,致口、鼻都被泥土所塞,雖然園丁很快將王國維救上來,但王國維還是窒息而亡。此時,他穿在裡面的衣服還沒濕。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一代國學宗師,就這樣在他五十歲鼎盛時死去,給後人留下無限遺憾。也留下許多謎團,許多猜想。

  附錄

  梁啟超挽王國維聯:其學以通方知類為宗,不僅奇字譯鞮,創通龜契;一死明行已有恥之義,莫將凡情恩怨,猜擬鵷雛。

  陳寅恪挽王國維聯: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餘剩水殘山,留與纍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籤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

  吳宓挽王國維聯:離宮猶是前朝,主辱臣憂,汩羅異代沉屈子;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國瘁,海宇同聲哭鄭君。

  梁漱溟挽王國維聯:忠於清,所以忠於世;惜吾道,不敢惜吾身。

  王國維先生紀念碑落成時,陳寅恪又為其寫下碑文:“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上下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術,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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