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一個故事
手機:M版 分類:散文欣賞 編輯:得得9
今年的8月2日晚上,我坐在從哈爾濱開往富錦的火車上。深夜,車廂里十分安靜,我卻難以安眠。伴隨着車輪和鐵軌沉重的噌噌摩擦聲,我一直在回憶四十三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夜晚,也是在哈爾濱到富錦的列車上曾經發生的血腥的一幕.....
公元1969年的3月9日,雖然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杭州的早春還是泄露出濃濃的寒意,即將出征的知青都穿上了一色的黃棉襖褲,一大清早就來到了位於杭州西南的閘口火車站。這是一個小站,這次被送往黑龍江富錦插隊落後戶的知青有一千多個,龐大的綠色的專列停靠在一個曠野中,遍野的送行的親人把列車裹的嚴嚴實實。大約是十點左右,列車發出長長的汽笛聲告示即將開駛時,剎那間,整個大地都被一陣陣哭喊聲震動了,車上的車下的人幾乎都在哭泣。因為誰都知道,此次親人離別以後什麼時候再相見是個未知數了。
我走的時候,唯有哥哥來送別的,當我上了列車,我就讓他早早的回去了,然後,就一個人孤獨的坐在車廂里等待着那遠行的開始。所以,在那個悲烈的場面,我似乎就成了唯一的局外人,靜靜的觀賞着那一張張哭泣的臉,細細的嚼味坐那不斷重複的沒完沒了的離別話語。
此行,我所在的中學一共有33個知青,都是不認識的。生性內向的我也不善於主動和別人拉扯,所以就在長長的旅途中,幾乎都是一個人悶悶的望着窗外發獃。我一直在思索,此次遠行去的是個什麼地方,以後的生活是如何過的。那時,雖然年紀還幼小,但是也經歷了近三年的“文革”洗禮,逐漸也變得稍微成熟了。在這之前,也從報紙上聽說有好多知青因為賣力的幹活,虛心的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取得了蜚聲的名譽。我在想,自己的命運從這一刻起就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了。
大概整個列車上的知青的行李數我的最簡單了,就兩個紙箱,一個裝了政府發的鋪蓋和棉大衣等御冬服裝;還有一個裝滿了書籍。在“文革”期間,那些懷疑有問題的人經常被抄家,過後,被認為是“封資修”的書籍扔得滿院都是,我就趁人疏忽就撿回家中,偷偷的翻閱。所以,在我的那個沉重的紙箱子中裝滿了《牛虻》、《絞刑架下的報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國內外的名著,還有許多當時被認為是天書的西方哲學家的著作。列車啟動,當人們還深深的陷入悲痛之中,我干坐着沒事就把那些書本找出來,一個人在書本中打發那漫長的時間。
列車駛離杭州越來越遠,大多數人已經從與親人離別的傷心中覺醒過來,車廂里開始嘰嘰喳喳熱鬧起來、在這之前,杭州的大中學校有兩大派紅衛兵組織,一個是杭州大中學校紅衛兵司令部,因為所帶的紅衛兵袖章是黑體字,所以被稱作“黑一司”,一個是杭州大中院校紅衛兵造反司令部,被稱作是“紅三司”。在文革期間,這兩大派學生組織天天在互相指責和打鬥。這次,卻是不分你是那個司令部的,是造反派還是保守派,統統都被送上了火車去修理地球。有幾個生性不甘安頓的,到了列車上還是帶着派性的濃厚色彩,找那些觀點不同的學生找話題辯論和爭吵。我所在的車廂中,也經常有些人在不停的辯論和爭吵,有好幾次就差文斗演變為武鬥了。隨隊的一個上了年紀的工宣隊師傅說了一句話讓我永遠難忘。他說:你們以後就是黑龍江農村種地的小農民了,對於你們來說掙工分吃飯生存是最大的事情,誰是保守派,誰是造反派,已經與你們無關了,還是靜靜的想一想以後的日子如何過吧!這句實在的話語,讓所有的人才安靜下來,開始了沉默.....
可是,當列車停靠在哈爾濱站時,一場內戰終於耐不住而爆發了。
我所在的車廂是列車火車頭後面的第二節,乘坐的是杭州第一中學和開元中學,還有我就讀的杭州鐵路中學的一百多名學生。我們前面的第一節車廂是清一色的浙江大學附屬中學的學生。列車停靠在哈爾濱車站好像是傍晚時分,北方的天已經早早的陷入了黑幕中。在我的座位不遠處,有一位女生,雖然經歷了將近兩天的行程。依然清晰可見臉頰上曾經流淌着的淚水痕迹。此刻的她,好像正在望着窗外濃濃的黑夜和車站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個不知道是哪個學校的學生,看上去,長的很結實,頭上戴一頂法蘭西小帽,在那個年代戴那種帽子是很引人矚目和很入時的。他晃晃的走到那女生的座位前,把掛在行李架上的網兜一把扯下來,隨手從裡面拿了幾個蘋果就要走。那女生頓時大聲尖叫:流氓,誰讓你搶我的蘋果的。那個男生不僅絲毫不為自己的行為而羞澀,反而氣洶洶的說,你罵人,再罵一聲,給你個巴掌。正好有個戴眼鏡的修長個子的斯文男生從旁邊走過,他說:打女人的男人不是英雄。戴法蘭西小帽的男生就接着話說,打女人的不算英雄,那我就做一個打男人的英雄,話音沒落,一記響亮的耳光就落在那個蒼白的男生的臉上。那個文弱男生是浙大附中的,他的一聲叫喊,頓時把不遠處第一節車廂的同學們都召喚過來了。於是,群起的憤怒,數不清的拳頭和巴掌像雨點般都落在了那個“法蘭西小帽”的身上和臉上。....
也許是兩天來的壓仰,也許是經久的沉默,也許是后途的未知,也許有很多說不清的理由。一個蘋果的風波所引起的“戰爭”終於在茫茫黑暗中行進的列車上爆發了。
事後知道,那“法蘭西小帽”是個幹部子弟。在我們這列專車上,絕大部分學生的父母都是在“文革”中屬於有問題的,當時省委、省政府的書記、省長、常委、廳局級高官的子弟因為被划入“走資派”的子女,也毫不例外的被送進了知青的大軍中,和我們坐上了同一列北上的列車。
吃了虧的人,沒有甘心自己遭受的皮肉之痛,很快,狼狽逃竄回去的“法蘭西小帽”就帶來了一大幫氣勢洶洶欲討回“公道”的同學。浙大附中的學生知道來者不善,就把通往兩節車廂之間的大門緊緊的關上了。於是,這一幫的要衝進去,那一幫的要嚴守大門。而我乘坐的車廂就成為了戰爭的前沿陣地。
兩節車廂的通道嚴嚴實實的擠滿了進攻者,那扇兩節車廂之間的門就成為雙方爭奪的要害,而在戰爭的前沿,我們這批無辜者就成了受害者。一個個像似難民拖着自己的行李,在工宣隊員的幫助下向車廂後半截轉移。為了打開那扇生死門被拉來加入進攻者隊伍的人越來越多,但是他們想盡了辦法,使用了車上可以拆卸的任何鐵作為進攻的武器。消防器,行李架上的鐵杆,幾乎無一完好,全被拆了,但是還是無法攻入前面的車廂。列車依然嚎叫着奔馳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絲毫沒有被火熱的血腥所干擾,而列車上時而起伏着的哭叫聲留在了窗外的茫茫黑夜中。跟隨列車行進的工宣隊師傅們也都趕到了前沿陣地,組織學生們高喊:要文斗不要武鬥的口號。那邊,第一節車廂的學生們也在激情高昂的唱着:團結就是力量的革命歌曲。
戰爭進行了兩個多小時,車廂內已經是狼狽不堪,進攻者發動了一次一次進攻,有好幾次已經攻入對方車廂,但是又被扔了出來,所以,進攻者中不乏有好多的傷病員,滿臉淌着鮮紅的血,沒有人給他們包紮,他們只能躺在我們身旁的列車走廊上,無奈的哭泣和呻吟,甚至嚎叫。此刻,我在想,他們的父母如果看見了這個血腥場面不知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那時的列車常有臨時停車的習慣,在戰爭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列車隨着一聲刺耳的剎車聲,緩緩地停靠在在一個不知道什麼名字的小站上。這時,在進攻者中有人大聲喊叫:趕快下車,從窗戶中打進去。於是,有一大幫人手拿武器都轟擁着跑下車去,也有懂些列車常識的(也許是受電影“鐵道游擊隊”的影響)就出主意,說要去把列車龍頭和車廂的連接掛鈎扯了。我通過已經沒有玻璃的車廂望去,進攻者已經將第一節車廂所有的玻璃全砸爛了,有好多人想通過搭人梯爬進車廂,但是很快被對方推了出來。幸好,這次列車臨時停靠的時間很短,火車的龍頭和車廂的掛鈎沒有被來得及拆了,進攻者也沒有一個衝進對方的陣地,雙方只是又增加了一批新的傷病員。
戰爭就這樣在無休止的拉鋸中進行着,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列車駛進了佳木斯車站。在暗淡的燈光下,我們突然發現,站台上站滿了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等列車還沒有完全停下,每個車廂都衝進一批軍人,把手中的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列車上所有的人們。我一生中也就在那一刻,像一個俘虜般,被責令把手高高的舉過頭,老老實實的坐在原位子上“不準動”。
經過甄別和工宣隊員的證明,我們這些受害的無辜者,很快就把原來高舉在頭上的雙手換成振臂高聲歡呼“向親人解放軍學習致敬”的口號。那些剛才還凶神惡煞的進攻勇士們,被軍人們迅速地用繩子捆的結結實實,一個個被槍戳着脊梁骨蜷縮在地上。這會,我仔細打量這些和我一般年齡,其實也就是十多歲的孩子,儘管他們也身受重傷,一個個鼻青臉腫,傷口還流着鮮血,此刻,我們這些難民也惻隱同情之念。.....
在佳木斯大概停靠了兩個多小時,雙方受傷嚴重者都被擔架抬走了,在進攻者中,有幾個被認為是“戰爭罪犯”的被帶走了。戰爭平息了,列車照常了行駛,大約有一個連的解放軍官兵護送着我們這趟列車繼續向前行駛。
到達終點站---福利屯已經是後半夜。我們拿着破損和殘缺的行李和一千多個知青都被集中在站台上等候。突然,車站停電了,寒冷的漆黑的夜頓時伸手不見五指。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幫子學生中的小流氓,開始趁着天黑開始了搶掠,頃刻間,整個車站一片喊叫聲和哭叫聲,那時解放軍已經在到站後撤退了。如果說,在49年前,那樣的搶掠是常見的事,而在新中國和平時期,我卻目睹和親歷了那真實的一幕。我們一起來的一個女生,手上戴着她媽媽送作紀念的坤式表被搶走了,還有一個男生的帆布箱子被搶去扔到了鐵軌上,裡面的衣物散布一地。
好在停電的時間不長,但是,僅僅幾分鐘的黑暗,地上全是損壞的行李和散落的物品。在凄涼的哭泣聲中,我企圖搜索和捕捉在黑暗中的那些兇橫惡煞的猙獰面貌,以告慰那些無奈的神情,還有,身旁那列還在粗粗喘氣的列車,將滿帶着遍體鱗傷和杭州知青留在車廂內的鮮血和眼淚重返杭州。
四十年後,火車到達福利屯車站仍然被黎明前的黑暗籠罩着,站台上只有幾個上下車的旅客。我站在寒冷的晨風中的,試圖尋找那個短暫的黑暗中發生的事情,我只是想再次把它寫成故事告訴當年曾經乘坐這趟知青列車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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