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徒步走完長長的河道，沿途觀望正一點點改變的小城。新砌起的圍牆上有大的規劃圖和房地產商的宣傳圖片。語言誇張而篤定，彷彿一切都是結局，其間不會出現任何意外。

　　古城小道上掛滿紅燈籠，沿河蜿蜒小道，有江南風貌。對岸的高樓正在施工，機器聲喧囂震耳，有種時空錯落感。不斷有老人牽着狗走過，還有嬉鬧的孩童。歡聲笑語，一片怡然自得的景象。

　　坐在長椅上吃完一塊不知名的蛋糕，想象它是我喜歡的“嘆息橋之吻”。內心跌宕，我不禁在想，這個日益繁華的小城，與我的夢想究竟有多少差距？它究竟能承載多少未來？

　　回首往事，灰且連續彎道不斷的泥濘路，盤旋在重疊的山裡，從上而下，從下至上。剛分到宿舍那晚，我迫切想要離開，無可截止的哭泣。窗子的玻璃是破的，房間的電源是壞的，門鎖的鎖芯也是壞的……

　　雨天的水，是土黃色渾濁的，熱水壺倒到底部有讓我心生恐懼的雜質。為此，我和同事喝了兩個多月的礦泉水才慢慢適應。不下雨的時候，滿世界的灰塵，一吹風吹過，有落葉隨着龍捲風起舞，刮在臉上能夠感覺到細小泥沙觸碰到的生疼。有點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夜晚，要麼劇熱，要麼陰冷。無眠的時候，窗外有野狗四處尋食，碰翻垃圾筒的聲音劃破長夜。最為恐怖的是貓和野鳥的叫聲，有時像母女間的爭吵，有時像女子的哀訴，有時像幼童的哭泣。這樣揪心的叫聲，總會讓我想起以前看過的鬼片，越想越毛骨悚然，冷汗直冒。然後會夢到恐怖的片段，在夢裡跑了一夜，也逃上一夜。

　　沒有繁華街道，沒有網絡，沒有熟悉的朋友。只有不太方便的、單調、枯燥的生活。當我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要永遠與當初的設想劃清界限，在那個被重山包圍的村落終此一生時，強烈的被拋棄感襲擊全身。委屈、無助，甚至懷疑過曾經的努力和信仰，失去希望。以至於在我剛參加工作的幾個月以來一直鬱鬱寡歡，並無別人的滿足感，更無想博一方天下的激情。頹廢、無知和短視，讓我覺得這個承載我人生轉折的冬天，異常的陰冷、漫長。每日都在急迫的等待陽光。即使不斷索取，仍覺得度日如年，遍地煎熬。

　　最近，我的心卻如同今日的陽光。溫暖、明媚、閃爍光澤。陽光不停的照耀在我金底碧玉的波斯耳環上，折射出五彩的光，像擁有神秘力量的聖物，能給予我力量，將內心陰霾驅逐出境。

　　某些生命的間隙，那個我並不太嚮往的地方，不停的觸動、愛、理解、尊重和感激，最終它變成了我嚮往的美麗城堡。或許我會一直感傷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但這個地方，卻成為我生命中另一個古巴比。我在這裡探索到生活的平衡。那些純真與簡單的愛，解答我多年困惑，並讓我從中得到滿足。它擁有古巴比的神秘力量，吸引我駐足、觀望，撫平我那顆虛空的心。我一直想要離開的小鎮，變成了我即將追尋的彼岸。

　　傍晚，敲門聲打破冷清的夜。小女孩在門口翹望，手捧一個很大的地瓜，地瓜上的泥土還未乾，慎重的將它給我。掃眼望去，門邊的那一袋地瓜里，絕沒有一個比她給我的更大。來不及拒絕，她已經蹦跳着與同伴離開。我滿心歡喜，因為被接受和喜愛，內心雀躍，

　　運動會上，他們盡情歡呼，不顧忌沙啞的嗓音，那些青春響徹我的耳膜，侵入骨髓。那一刻，我甚至以為自己和他們一樣年輕。有強烈的集體榮譽感，即使他們尚未意識到。那兩個經常為一點小事爭得面紅耳赤的孩子，一整天都在為對方加油。我看到他從兜里掏出一顆糖，放在他手心裡。他們相視一笑的瞬間，我深感欣慰，感動得淚盈滿眶。

　　一年級美術課，稚嫩幼童的本子上有着五彩色調。

　　“老師，她的畫是印的，我的才是自己畫的。”

　　我蹲下來，看她的畫。她在左下角畫有一位穿紅色長裙的女子，在裙子及頭頂的皇冠上寫下多個“女王”，呈T字型分佈。在右側，她畫了一片繁華的景象，可能都是她喜歡的東西。她在旁邊用筆標註，一棵棵榕樹、一朵朵花、一個個蘋果、一塊塊蛋糕……

　　陽光灑下，刺疼她嬌嫩的眼，照耀着它白色的袍子和紅色百褶裙。她揉着眼，無辜而略帶委屈的看着我，似是期待我的讚許。

　　那一刻，內心柔軟，嘴角不自覺的四十五度上揚。身體里叫“快樂”的東西在陽光的照耀下蠢蠢欲動，幸福隨同血液在身體里流動。撫摸每一根不安的骨骼，撫順每一個跳躍的細胞。我那不安的心，在此刻寧靜無比。

　　我到現在都一直記得學前班可愛的小天使們，想起來就忍不住發笑。剛離開父母的小男孩，在上課的時候總是喜歡突然抱起同桌女孩的臉親一口。然後就會有一聲接一聲的告狀聲。同事和我討論了很久，認為他只是想媽媽了。他們那麼單純，不想用任何詞語或行為影響到他們童真的世界，只好放任他。直到小女孩已經習以為常，任由他親完在旁邊咂嘴都可以無動於衷的上課。平均每節課200次的“告狀”，會有強烈的存在感和被需要感。前輩說他已經從中鍛煉了很好的耐性和平和的心態。

　　25日晚離開，有學生到門口等待，上車前詢問我的歸期，並說會想念我。我停頓片刻，說不出話來。我以為是我在影響他們的人生，沒想到是他們在給予我愛和溫暖。

　　27日，節目審查。工作人員很溫和，並未催促，亦無抱怨，微笑着用手機為我播放歌曲。負責的領導在烈日下忙前忙后，沒有傘，也沒有飲料。質樸到讓我們一直以為他們是工作人員。直至結束開會時，他們真誠的給予我們鼓勵、建議和期望。音樂無法播放。我選了一套黃色練功服，跳紗舞《蘇菲》，裙子太宰，往後下身時腿無法分開，加上昨日籃球賽的超負荷運動。最後幾秒無法支撐，下到30度時省略中間環節，摔在水泥地板上，清晰的聽到身體與地面的碰撞聲。同台表演的女老師細心的擦掉膝蓋、手臂上溢出的血液，用創口貼小心翼翼的黏好，並留下無數囑咐的話語。

　　28日早，綵排。由於昨天的傷和道具的緣故，我換了另一支舞，以埃及艷后克里奧佩特拉為題材的肚皮舞《佩特拉傳奇》。有學生到後台換衣服，跑至我面前，給予我讚美，親近得讓主持人以為是我的學生。有同事說希望以後可以互相學習。風很大，光腳等候上場，局裡老師都很關心，有老師說最近感冒嚴重，要我注意保暖；領導讓我站在毯子上以免凍壞；音響師從台下抽出一塊紙板放在我腳邊；主持人在我上台時，替我拿着衣服和包......

　　孩子們的純真和臉上洋溢的喜愛，老師們亦師亦友的關懷。讓習慣了大都市人群冷漠的我，忘記了寒冷，忘記了緊張和恐懼，只想要表現好一點，再好一點。

　　演出是在晚上。在我走上台的時候，聽到台下有學生的尖叫，讓我一度飄飄然，忘記緊張。下場時，下一個節目的女孩們為我鼓掌，撫摸我紫色的部落表演服，大聲說真美。我對着他們微笑，迅速離開。

　　表演並未發揮到極致，中間出現缺陷，我對關注我和對我存有期許的人心生愧疚，怨恨自己的無用。

　　頒獎典禮，領導從一疊獎狀中分別找出屬於我們的那一份，並輕聲說一句“祝賀”。台下觀眾毫不吝嗇掌聲。對於他們在寒冷的夜晚認真觀看我們的表演，並記得我們的努力。我與同事們心存感激。即使感冒、受傷，也覺得一切努力和辛苦都有所值。

　　1月1日，下午返校。孩子們都很乖。超額完成我所布置的作業，並自覺進行複習。我深感欣慰，覺得人生亦不過如此，再無計較。

　　這些片段，哪怕只有片刻歡愉，也足以溫暖我此後所遇到的寒冬。

　　寂靜的山脈如沉睡的公主，等待王子的救贖。在朝陽金黃色的光芒下，漸漸蘇醒。依依垂柳，幾聲鳥鳴。日光一寸寸靠近小城，由上至下，由外到內。希望和溫暖猶如白蟻將我吞噬。在小城角落，尋至一片棲息之地，享受暖冬。

　　我在新年第一天，敲打出這些文字。我想這是新年伊始，上天賜予我的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