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上的目光

　　自從吳悅出車禍后，就再沒有人看到她笑過。吳悅覺得自己不會笑了，一場車禍改變了她的整個世界。她先是拒絕了男友楊一鳴的求婚，接着拒絕再見他，甚至他送來的花她都拒收。吳悅和楊一鳴是在一次國標舞業餘組大賽中認識的，兩人幾乎稱得上是黃金搭檔，配合默契，如影隨形。吳悅出車禍前，他們每周都要去酒吧跳舞，他們的舞姿優美和諧，曾引來無數人的讚歎，更有人稱之為一對璧人。

　　吳悅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楊一鳴高大英俊，事業有成，他憑什麼要娶一個重度殘疾人？她深信即使楊一鳴現在不變心，將來也一定會變心。她失去了雙腿，還怎麼配合他的舞步？與其將來被拋棄，不如現在就放手的好。想清楚之後，吳悅換了手機號，搬了家，原來的工作也辭了。

　　朋友要開家快遞公司，吳悅取出所有的積蓄，做了她的合伙人。公司就在吳悅的住處附近，她上班只需穿過一個街口。一切都安頓好，吳悅叮囑所有的朋友，不準向楊一鳴透露有關她的任何信息。

　　每天搖着輪椅上班，吳悅吃盡了苦頭。因為不熟練，常常是在綠燈變紅燈時，她才走到路的中間。眼看着一輛又一輛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吳悅心裡十分恐慌。

　　這天，吳悅早早起來，像往常一樣搖着輪椅過街。對面過來一個時尚漂亮的女孩，女孩走到她身邊，猶豫一下，推起她的輪椅說送她過去。吳悅道過謝，本能地拒絕。她不想接受別人的憐憫，很明顯，女孩看她時眼睛里全是憐憫。女孩笑了，說她過去曾做過許多錯事，每每想起來便十分後悔，所以，她有一個願望，就是每天都做一件好事來彌補。如果吳悅答應她推她過去，那麼就等於幫她一個忙。見女孩說得真誠，吳悅答應了。

　　過了街口，兩人揮手道別。

　　一進公司，吳悅就像陀螺般忙起來。中午休息時她打開手機，有一條陌生的短信。

　　吳悅：

　　我是早晨推你過路口的女孩，我叫張可心。可以做個朋友嗎？

　　吳悅獃獃看着短信，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為什麼要做自己的朋友？

　　奇怪的是，從那天起，張可心每天早晨都等在路口。遠遠地看到吳悅，她姿態優美地走過來，推着她穿過馬路，然後，微笑着同她道別。如是幾次，吳悅問她怎麼知道自己的手機號，張可心說去她的店裡問的。沉吟半晌，吳悅又問她的願望是不是真的，張可心笑了，說這是個秘密。這個秘密，以後會告訴吳悅。

　　時間過得很快，每天張可心推着吳悅走三分鐘的路，兩人會聊上幾句。吳悅說張可心一定是個天使，從天上飛下來幫她的。張可心搖頭，說她不是天使，如果吳悅知道了她的故事，一定會說她是惡魔。吳悅按按張可心的手，笑着說她的故事一定很有戲劇性。

　　一晃三個月過去，張可心風雨無阻，每天堅持推吳悅過路口。吳悅漸漸發現，張可心總是比她早到路口，她似乎在專心等待自己的出現。望着這個漂亮時尚的女孩，吳悅越來越感到迷惑。

　　周末，吳悅慶祝28歲生日，她只請了張可心。她想聽張可心的故事，想知道她的秘密。憑着直覺，吳悅認定這故事一定和自己有關。

　　張可心來了，手裡拎着黑森林巧克力榛仁蛋糕和有里知花的碟。吳悅吃驚，這蛋糕，這音樂，都是她的最愛。張可心朝她調皮地眨眨眼睛，說兩個人的趣味很相似，不是嗎？照着鏡子，吳悅發現，兩人的確很相似，穿相同牌子的襯衣，用同樣顏色的眼影，頭髮也是同樣的金黃色。吳悅搖搖頭，她沒有注意，張可心什麼時候變成了自己？只是，她遠比自己年輕、漂亮。張可心蹲下來，將碟放進機子。聽着音樂，吳悅神情有些恍惚。曾經，她和楊一鳴靠在沙發上，無數次聽着這樣的歌兒。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碟放完了，張可心又換上一支舞曲。她緩緩地推起吳悅的輪椅，輕輕滑動舞步。她跳的是吳悅最喜歡的倫巴。淚水順着吳悅的臉頰流下來，自從車禍后，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舞曲。張可心熟練地轉動着吳悅的輪椅，吳悅彷彿看到了楊一鳴的身影，兩人還在酒吧里，盡情地跟隨着舞曲的節奏。一直玩到深夜，張可心才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她突然回過頭對吳悅說，明天可能是她最後一次推她過路口了。

　　“不再走這條路了？”吳悅詫異。

　　張可心點頭。吳悅微笑，說她做得已經夠多了，她十分感謝她。

　　第二天，吳悅準時出現在路口，而張可心已經在等她。天冷了，張可心穿着大紅羽絨服，格外醒目。那款羽絨服，吳悅也有一件。張可心笑着朝吳悅走過來，推着她緩緩前行。她走得很慢很慢，走到路中間，綠燈變成了紅燈。吳悅發覺了張可心的異常，回過頭。剎那間，她愣住了。張可心滿臉是淚，眼神痛楚，她搖搖頭說她失敗了，今天她就要放棄。

　　“什麼失敗了？”吳悅吃驚地問。

　　“你知道嗎？一次又一次，我想把你的輪椅推到車輪下。可我做不到。”張可心聲音抖動着說。

　　“為什麼？”吳悅感到震驚。

　　張可心抹一把臉，指指對面的人行天橋，讓吳悅抬起頭。吳悅扭過頭，用手遮住刺目的陽光。她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那身影在注視着她，一動不動。

　　“你每次過路口時他都擔心地看着你，直到你順利地過去，他才放心地去上班。這麼久了，他一直風雨無阻。你失去了雙腿，你不讓他靠近你，可他的心卻始終都和你在一起。”

　　吳悅的眼睛漸漸濕潤了，那個影子，只一眼她就認出來，是楊一鳴。張可心嘆了口氣，說自己一直狂熱地愛着他，發瘋般愛着他，她發誓要把他追到手。知道他每天都在人行天橋上看着吳悅，她特意編出謊言。她推着吳悅過路口，觀察她，模仿她，吃她喜歡的東西，聽她愛聽的音樂，學她最擅長的舞步，她想變成有着健康雙腿的吳悅。一天，兩天，三天，她以為楊一鳴遲早有一天會明白，她和吳悅站在一起，她擁有吳悅的一切，而吳悅卻無法擁有自己的高度。

　　“可是，我現在才知道，用愛來衡量，即使坐在輪椅里，你也比我高許多。”可心緩緩地說。

　　吳悅獃獃的，一言不發。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人行天橋。綠燈亮了，張可心推着她穿過馬路。吳悅慢慢舉起手，朝着天橋上的身影揮了揮。天橋上，那個身影也舉起手，朝她揮了揮。

　　此刻，吳悅的心像琴弦被彈出了巨大的共鳴，那聲音已然淹沒了周圍的一切，那是愛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