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飛行

　　一

　　蓮生覺得寂寞。

　　她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到寂寞的，一個星期以前？一個月以前？半年以前？抑或是自從和家明在一起以後她就這樣。寂寞是一劑慢性毒藥，慢慢的吞噬着她的身體、她的心臟，彷彿是脫離了靈魂的軀殼，已經忘記了回憶忘記了哭泣。

　　蓮生在一家公司做普通職員。每天早上，蓮生會把早餐做好，然後喚醒正在熟睡的家明，便匆忙地往公司趕。她騎那輛單車要經過四個十字路口、四條街道，大概十四分鐘以後就到公司，她總是在最後一分鐘內在辦公樓下打卡，然後急匆匆的跑進辦公室。

　　辦公室的女孩子經常圍在一起討論最新款的服裝最IN的妝容，每次經過蓮生身邊的時候會留下鳧鳧余香，搖曳多姿。蓮生永遠沒有時間和她們討論時尚討論潮流，她的桌上永遠都堆滿了打不完的文件整理不完的檔案。偶爾有空閑的時候，她會寫很多纏綿悱側的文章，保存在自己的電腦里，卻永遠也不曾Email給雜誌社，她害怕失敗。她害怕她夢中千迴百轉的夢想會變成破碎凜冽的冰塊，最後化為一灘清水在陽光下蒸發不見。

　　下班的時候，蓮生會從有很多廣告牌的街道經過，她推着單車，仰望巨大漂亮的廣告牌，頭上有飛鳥撲閃着翅膀飛過，她靜靜的凝望這些漂亮的圖畫和顏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的心臟像被針狠狠地刺了一下，有點痛，有點癢，她甚至快要流出淚來。她的夢想，每天與她擦肩而過，她卻只能在旁邊，注視着它們，永遠也不敢走近。

　　吃過晚飯以後，家明在電腦前玩遊戲都快瘋脫了形。其實蓮生很想告訴他，她今天在報紙上看見市中心一家廣告公司招廣告人員，蓮生的心輕輕的動了一下，她很想去試試。蓮生最終沒有告訴家明，他激烈的反映她比誰都清楚。要想維持這段感情，她必須得犧牲。她站在她的背後，支持他想做的喜歡做的事情。而她的夢想，隱藏在最隱密的地方。他從來不曾看見從來不曾觸摸，他甚至以為她沒有夢想。

　　凌晨12點的時候，蓮生收到一條短信，“蓮生，請讓我帶你離開。”她輕輕的按了刪除鍵，又繼續睡覺。家明在旁邊問她：“誰這麼晚還發信息給你？”蓮生翻了翻身，“是公司的小張，她提醒我明天把書帶給她。”家明便繼續玩遊戲。已經六個月了，每天凌晨12點的時候，蓮生的手機都會響起來，同樣的信息跳進她的視線。蓮生知道，即使她不回信息不回電話不去找他。他也會一直這樣。他在一點點的闖進她的心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二

　　周慕雲是六個月前蓮生在朋友的生日Party上認識的。那天一群年輕的男女在房中蹦迪大聲歌唱，歌舞昇平，熱鬧非凡。蓮生一個人坐在房間的角落裡抽煙，她神情冷漠的看着身邊瘋狂的人們，度身事外。蓮生去洗手間的時間，看見坐在另一個角落的周慕雲。他剪極清爽的平頭，穿棉布格子襯衣，麻布棕色褲子，蓮生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聞到淡淡的煙草味道，像雨後的泥土散發出來的清香，那一瞬間，蓮生有恍惚的失神，她想起家明身上的煙味，帶着濃烈的嗆鼻的窒息感，讓蓮生難以靠近。

　　凌晨三點鐘的時候，聚會才散。剛剛瘋狂過的人們難掩臉上的疲倦，有男子喝醉了酒，蹲在馬路邊嘔吐；還有的仍意猶未盡的大叫，跌跌撞撞，需要人扶送回家。最後只剩下周慕雲和蓮生。他看着蓮生的眼睛說，我送你回去。他黑色的瞳孔被這個寂寞的女子所佔滿。他的雙眼深遂幽長，直逼蓮生的內心深處。

　　兩個人在凌晨三點鐘的時候，在這個疲倦的剛進入夢鄉的城市，在霓虹閃爍的街道，默默的行走。風吹亂了蓮生的頭髮，她平靜的心起了淺淺的漣漪。一家24小時營業的音像店有一個神情冷漠聲音慵懶的女子在唱歌：“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蓮生喜歡這個高傲的女子，她把世間愛情看得如此通透，卻最終甘願為了一個男子隱退江湖相夫教子。在經過那條有很多廣告牌的街道的時候，蓮生忍不住停下腳步，“你喜歡這些廣告嗎？”蓮生輕輕的點頭，周慕雲頓時像個孩子一樣笑了，“我擔心沒有人會喜歡它們。”

　　他們終於走到樓下，蓮生望望了四樓的房間，沒有等待她的溫暖的燈光。周慕雲笑着說：“這麼晚了，上去吧！”蓮生轉身上樓，“蓮生，我知道你不快樂。請讓我帶你離開。”周慕雲的聲音像一片羽毛在空中漂浮，瞬間濕潤了蓮生的眼睛，她頭也不回的上了樓。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的凌晨12點，“蓮生，請讓我帶你離開。”她都會收到這樣的信息。他從來不打電話給她，不去找她，卻沒有停止過用這種方式來靠近她。蓮生從朋友處得知，周慕雲是一家廣告公司的經理，這個城市裡很多漂亮的廣告都是他設計的。他也是幾本知名雜誌的專欄作家，寫很多寂寞憂鬱的文字，他從來都是獨身一人，沒有女友，是極乾淨的一個男子。

　　從那以後，蓮生看很多周慕雲設計的廣告，看很多他寫的文章。每看一次，蓮生的心便狠狠的顫抖一次。這是一個怎樣的男子，剪清爽的平頭，穿棉布格子襯衣，麻布棕色褲子，安靜的坐在角落裡，面無表情，笑起來的時候卻又像個孩子，他安靜寂寞的表情讓人心疼。可是他卻能設計出那麼多漂亮的廣告，寫那麼多讓人心動的文字。最重要的是，他擁有蓮生不敢尋求的夢想。他一點點的走進蓮生的心底，然後駐紮留守。

　　他看到她第一眼，他就知道她不快樂。他有一雙洞穿人心的眼睛么，要不然為什麼，陪在蓮生身邊兩年的家明都不曾感覺到，而他，只一眼，便深入骨髓。

　　三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雨。10點多的時候，蓮生才做完公司安排的工作。她望着窗外傾盆的大雨茫然無措，她沒有帶傘也沒有帶雨衣。她打家明的電話，一直在通話中。蓮生狠狠心，騎單車衝進大雨中。

　　路上已沒有人，只有幾輛來往的車輛，白色的車燈刺痛了蓮生的眼睛，雨水打在她的頭上，身上，心上。她突然有一種絕望的感覺。她不想回家，可是她不知道她還能去哪裡。

　　蓮生回到家的時候，像個小丑一樣。濕漉漉的頭髮搭在衣服上，雨水順着頭髮一直往下流，毛衣外套褲子鞋子全都是水，好像剛剛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房間里很溫暖，白色的燈光瀉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還有家明的身上，他已穿了睡衣坐電腦前，玩遊戲聊很是興高采烈。蓮生忍不住哆嗦，她從頭到腳寒冷徹骨。家明說，你快去換衣服呀，瞧你一身的水，把房間都弄髒了。蓮生狠狠的踢倒了旁邊的垃圾桶。

　　12點的時候，蓮生的手機響起：“蓮生，請讓我帶你離開。”她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淚流滿面。周慕雲，周慕雲，請你帶我離開，請你帶我離開。

　　第二天蓮生去周慕雲公司，她想告訴他，請他帶她離開。

　　蓮生不知道她是怎麼離開的。她只記得前台小姐滿臉的詫異和恐懼，還有她小心翼翼的一句話：“小姐，周先生已於上個月15號出車禍身亡，難道你不知道？”

　　她在那條有很多廣告牌的街上駐足失神，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她凝視每一塊廣告牌，踮起腳用手輕輕的撫摸它們的顏色圖畫。她想起六個月前，他在旁邊笑得像個孩子：“我擔心沒有人會喜歡它們。”喜歡，很多人喜歡，怎麼會沒有人會喜歡呢。

　　蓮生回到家，整理好所有他發表的文章，剪下來按照時間貼在筆記本里。她輕輕的讀它們，讀曾經從他的筆下流出來的所有文字。他在寫東西的時候，是不是常常熬夜到凌晨，是不是要喝加冰的水，是不是困了會吸香煙來提神，是不是會想起她，就如同她在睡不着的時候會想起他一樣。

　　12點的時候，蓮生的手機再次響起：“蓮生，請讓我帶你離開。”她突然驚醒，周慕雲，周慕雲，我知道你還沒走，我知道你會帶我離開的，你一定會帶我離開的。她瘋狂的在房間里叫他的名字，然後她跑到客廳陽台。

　　周慕雲在樓下朝蓮生招手，他還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樣子，剪清爽的平頭，穿棉布格子襯衣，麻布棕色褲子，他笑起來像個孩子，他的聲音像羽毛一樣柔軟，在空中漂浮起來，“蓮生，請讓我帶你離開。”蓮生笑了。是的，請你帶我離開，我要離開。

　　她站在四樓的陽台上微笑着縱身躍下去，這是她此生僅有的唯一一次飛行。

　　2008年的四月四日凌晨12點04分，家明在樓下看見一隻蝴蝶從四樓的陽台上飛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