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勇敢說愛

　　1

　　莫謹出國后的那個夜晚，我一個人去了音樂會。來的人都精心妝扮，處處是脂光粉潤的面容，衣着典雅的旗袍或套裙。

　　然後，我看到了祝小花，經常來公司送外賣的打工妹。她穿着紅色的劣質毛衣，下身套着一條不倫不類的黃裙子。旁邊帶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衣着光鮮，粉嫩稚氣。她們在熄燈之後匆匆進來，坐在我前排。透過舞台上倒映的隱隱燈光，我還是認出了她。祝小花滿臉幸福地坐下，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人驚訝鄙夷的目光，以及那些輕蔑的笑聲。

　　舞台上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號》,是勃拉姆斯以吉普賽民族的民間舞曲音調作為素材創作的一首鋼琴作品。小女孩不停地問她舞台上的表演，祝小花細細地講解：“這首曲子是描繪吉普賽人生活畫面的，結構是復三部曲式……”

　　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越來越多的人被祝小花的講解弄得興緻全無，一走了之，祝小花卻依舊講得津津有味。

　　“喂，一個小保姆，居然這麼不懂規矩。如果你喜歡當老師，那就待在家裡一心一意哄孩子，把她領回家，愛怎麼教育就怎麼教育去，不要拉我們當她的陪讀。這裡是音樂廳，不是菜市場。太不像話了！”周圍一個衣着光鮮的女子，氣勢凌厲地教訓祝小花。

　　“對不起……”

　　“我們走，懶得跟這些打工妹浪費唇舌！”另一個女人拿起手提包，和幾個朋友拂袖而去。

　　祝小花回頭跟周圍的聽眾道歉，臉上溢滿了愧疚，她輕輕地解釋：“對不起，這孩子得過一場病，因為醫院的誤診，聽力嚴重受損，如果我不對她講，她幾乎就什麼都聽不見。”我看到祝小花眼底潛伏的淚花，心裡突然泛起疼惜的衝動。

　　2

　　我想我是太過寂寞，莫謹出國半年，讓我心裡空落落，所以那天我才會和祝小花一起回家。祝小花給我講她的境遇，她一個打工妹從破滅的大學夢裡走出來，執著地流浪到這個城市，從油膩膩髒兮兮的飯店碗碟里走出來，艱難而又幸福地跨進音樂廳。祝小花的聲音里沒有哭腔，嘴角溢着棉桃的笑容，帶着一種明朗。

　　我帶祝小花去了我家，她看到我一屋子的時尚衣妝驚訝得合不住嘴。那個祝小花照看的小女孩叫小思，則把電視音量開到最大，扎堆在動畫片里。我把一些舊款名牌打點給祝小花，是廠商送給時尚雜誌的贊助。我說，送給你，反正對我也沒有用處，留在這裡只會浪費空間。祝小花抱着新衣服，興奮得手舞足蹈。

　　後來，祝小花經常帶着小女孩來我家，依舊穿得土氣，她說，我一個打工妹跟那些衣服不合襯。今天上班時看大廚炒菜，暗暗學了幾手。然後她去廚房，做八仙紅醬鴨，金香小排骨，香味飄上來讓人防線全面崩潰。

　　終於有一次，祝小花穿上了我送給她的精美裙妝。那天，我有看出來祝小花的刻意打扮，化了淡妝，噴抹廉價的橘子香水。我帶她去我的房間，我緊緊摟着她，我能感覺到她撲通撲通的心跳。我用唇一寸一寸吻過她的脖頸，解她衣襟時，她顫顫地說，思思在外面。

　　“她聽不到的。”我撫平她的疑慮，一寸一寸翻過她的肌體，聽到她急促的呻吟聲自齒縫呲咧出來。她低低地喊：“你快停止，你弄髒我了。”聽到她微醺的聲音，我能清晰感覺到在我身體里瘋長的雄性氣息，它們透衣而出，野性，溫文，愛憐，一併向她襲去。“你愛我嗎？”祝小花低低地問。我重重地點頭，然後打開她嬌柔的身體。

　　那天，我把我的意亂情迷歸結於祝小花的主動獻媚。她有種楚楚動人的美，稍稍打扮便光芒俱現。如果沒有她的刻意打扮，我也不會順水推舟地與她纏綿在一起。

　　我翻開她錢包，胡亂塞了一疊錢到裡面。後來，祝小花來我公寓敲門，我躲在門后，看到她等很久后離開。我囑咐門衛大叔，若她再出現，就請告訴她，這裡的住戶已經搬家。

　　假使祝小花真的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單純明朗的祝小花，與她暗度陳倉在一起也是不錯的選擇。但是，那天，我知道，我並不是第一個擁有她的男人。

　　3

　　半年之後，莫謹回國。在她身後，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顫生生的祝小花，依舊穿着初見面時的劣質毛衣。莫謹說，請了個小保姆，高級家政員，她叫祝小花，說是燒菜不錯。我若無其事地敷衍了兩句，笑得勉強，卻終不能拂莫謹的意。真是料想不到，有着棉桃笑容的祝小花，對待男人，居然會如此死纏爛打。看來，這女人像是狗皮膏藥一樣，粘上我了。

　　我暗暗警告祝小花，我說，我不會碰跟別的男人上過床的女人，你粘着我也沒用。與其魚死網破兩敗俱傷，不如收了錢消失。

　　祝小花瞄了眼那疊錢，什麼也沒說，繼續埋頭幹活。

　　我習慣在看電視時將莫謹環抱入懷，可是，祝小花送來水果，那謙卑的眼光總讓我心生歉疚。在她面前，我也沒辦法跟莫謹甜甜蜜蜜打情罵俏。而莫謹卻對祝小花的廚藝很是喜歡，絲毫沒有辭退她的念想。

　　祝小花常常犯錯，把莫謹送去乾洗的名貴白色禮服扔進洗衣機，取出來時，禮服被染上難看的艷紅。有一次，她一個轉身，推倒莫謹最心疼的貴重花瓶。她欠身去撿，有碎片扎破了她的手，她低着頭，用力吮着傷口。莫謹在一旁怒氣洶湧地罵，這花瓶值個十幾萬，拿你去賣我能換回十幾萬么

　　不僅如此，祝小花不但在我們家做工，而且每天常常請假跑回小思家繼續做工，照顧小思。

　　終於有一次，我剛剛到家，便聽到莫謹與祝小花的爭吵聲。我奔進屋內，揚手利落地甩給祝小花一耳光，我朝她力竭聲嘶地吼了一聲，滾。

　　然後，我細聲安慰莫謹，看着祝小花進房收拾起簡易行裝，一手捂着臉，轉身衝出門外。走之前，她說，你讓我滾，我就滾。等你哪天需要我了，我再回來就是。

　　我驚愕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但是那天，壓在我心口的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4

　　莫謹父親的雜誌意外破產停刊，表面風光無限的時尚雜誌，卻是一直在慘淡經營，我也因此失去了總監這份高薪工作。莫謹一腳踢開我，傍上了開名車的大款。我去尋她，帶着一疊疊載滿舊日甜蜜的照片。包養她的男人看到照片，氣極敗壞，立馬招集人手把我狠狠湊了一頓。莫謹站在旁邊，吸了一口煙，看着我說，你當初還不是跟祝小花上床，別以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會故意請她來做保姆，使點小伎倆讓你怨恨她。我看着惡毒的莫謹，氣得緩不過氣來。

　　我在祝小花家巷口開了一家服裝店，因為那裡租金便宜，來買衣服的髮廊妹也很豪氣，一次要挑三五件，漂亮的衣服是她們勾搭男人的武器。有一次祝小花也來了，她看到我被揍得滿是淤青的臉，入神地盯了很久。我剛要說話，便疼得住口。祝小花轉身幫我招呼來客，幫襯着她們挑選衣服。客人離開的時候，我低着頭，哭了。我緊緊抱着祝小花的身體，最後留在我身邊的人，只剩下她了。我說，對不起，曾經傷害你。祝小花抹掉我眼淚，露出淡淡的笑，她說，我說過，等你哪天需要我了，我會再回來。

　　祝小花身邊出現了各色男人。我曾經遠遠看到祝小花背着我在外面陪他們喝酒，看到祝小花收下男人的錢，喝到爛醉回家。其中有一個男人，一個黑黑瘦瘦的男子，成天送花送衣服。我把那男人送來的衣服掛在店裡賣，祝小花把它們一件件取下來。我醋意十足地跟她吵，罵她賤。我說，你那麼不舍那你嫁給他啊，以你的出身，跟他那種暴發戶相配得很。

　　祝小花氣得說不出話，有一周沒來我店裡。我急了，街頭巷尾地尋，我發誓再也不跟她吵，要待她好。晚上，祝小花回到我租住的小屋，我把她摟在懷裡，一上來便是劈頭蓋臉的吻。我們盡情地糾纏在一起，她的身體讓我無數次地戰慄和瘋狂。祝小花仍舊問我，你愛我嗎？我什麼也沒說，俯身吻住她絮叨的唇。

　　5

　　當我從朦朧睡意中醒來時，我看到我的手和腳被人從後面死死捆綁住。房間被收拾得齊整，大大的梳妝鏡上有幾個用口紅塗寫的鮮紅字體，親愛的，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對不起。然後，我從窗口望出去，窄小街巷裡堵滿了花車。看着它們緩緩駛出街道，我笑了很久，直到淚流滿面。

　　晚上，房東來開門，解開我身後的繩索。我奔出去，滿大街地找，可是再也沒有祝小花的蹤跡。她房間的租約已到，而關於那個男人，我一無所知。只剩下桌上留的字條，我給你賬戶上存了二十萬，你帶着它離開這個小巷口吧。你根本不屬於這裡，也不會真正愛上這裡的女人。

　　我去祝小花曾經打工的小思家。那家只有一個年邁的老女人，我問起祝小花，她緩緩地說，你問我女兒啊，跟孩子父親結婚了。年邁女人告訴我，祝小花十七歲就有了私生女，孩子是誰的不知道。孩子得過病，耳朵不好使。為了孩子，她到處打工，給孩子什麼都買最好的。人家都說她像孩子的保姆。她為孩子在外面打工，陪酒，什麼苦都受過。她也愛過一個男人。但是她自己明白，哪個好男人會真正愛一個帶着孩子的女人啊，所以她什麼都不說。如今孩子父親願意負責，對誰來說都是一個好結局。

　　那天，我聽着祝小花母親的話語，像被人重重搧了一耳光，心裡五味雜陳，眼淚撲簌簌地掉。

　　後來的後來，我沒有從那個小巷口搬走，我依舊開着小小的服裝店。遇到媚眼橫飛不停示好的女人，我總是淡淡一笑，回答她們，我只愛一個叫祝小花的女人。如果你遇到她，請你告訴她，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