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巫婆的愛情“報告”

　　A

　　麗欣住在這個城市裡一個叫皇庭港灣的后海高尚住宅區，那裡西樓觀綠地，東圃見紅花。我住在城東熱絡的小街區，每個月交完房租然後把錢攢起來。從我家到她家，坐上班車，抽一支煙的時間便到。

　　我和麗欣是高中同學。我是一上課就想睡覺的瞌睡蟲。她坐在我後面，常常拿起筆朝我的背輕輕刺，一刺，再刺，直到我兩眼迷濛地爬起來聽課。這讓我特別討厭她。

　　那個時候的我，疾風驟雨般的性格，放學和別人兇狠地打架，被教導主任逮進教務處，記了大過，回家停課查看。

　　第二天，麗欣來叫我上學。那天，她騎着自行車趕來，汗將她的發粘在額上，如濃墨點翠的梅，有一種妖嬈的天真。

　　我木木地盯着她看，很久很久的以後，我也常常想起那時那刻的她。麗欣望着我因為打架被扯得只剩下兩顆的搖搖欲墜的扣子，不可遏制地大笑。然後她告訴我，學校取消了我停課查看的處罰，而且大過變小過。

　　後來，我才知道，麗欣跟教導主任求情，約定好參加校際演講比賽，並要拿到丑得要死的冠軍獎盃，所以我才得以赦免死罪。

　　也從此，我和麗欣，生命有了交集，漸漸纏繞交錯在一起。

　　B

　　26歲的我，不再飛揚跋扈，不再一意孤行，只是一個在戀愛里伏首屈就的男人。麗欣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到了總監，於事業，她一向全力以赴。她說，深圳沒有記憶，天天有萬丈高樓平地起，夜夜都有禮花笙歌，絢爛如夢。迦南，現在我們沒有結婚，你住在哪裡都無所謂。但結婚之後，我希望可以住在安靜的樓盤，我習慣了小高層的幽靜。

　　我把計劃寫進了記事簿。我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如果以現在的收入情況計，那麼5年後我才能付清購房首期款，向麗欣求婚。而這中間還要保證房價及物價不會上揚，頗有行情的麗欣不會見異思遷。

　　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看着麗欣期許的眼，我點了點頭。

　　為了加快購房進程，宅男林迦南不得不開始忙碌起來。收集報上招聘廣告，尋找兼職機會，申請加班，爭取公司評優評獎的名額。

　　和麗欣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沒有約會，沒有聊天。每晚送她回家，替她收拾房間，給她的廣告創意評價打分，然後，帶着惺忪睡眼，拖着疲累身軀，坐最後一班班車回家。

　　有一天晚上，我昏昏沉沉在車上趴着睡着。還好，售票的小姑娘過來叫醒我。她說，林迦南，你家到了，該下車了。

　　C

　　那天，我第一次注意到售票的小姑娘。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還有家居何處。

　　我從蒙目龍中醒來，好奇地看着小姑娘。正要問她，被司機吼了一聲：“你到底要不要下車！”

　　我匆匆忙忙衝下車去，看着班車載着小姑娘漾人的笑容消失在我視線。那一刻，肆虐夜風中，我突然覺得有一絲暖。

　　第二天送麗欣回家后，我靜靜坐在候車台，一直等到小姑娘的末班車來。依舊是稀疏的乘客。她很快收完車票，坐在後車門旁。

　　我掙扎許久，問她：“為什麼你會知道我住在哪裡？叔叔我很特別？”

　　小姑娘笑了，說：“我知道前面那位阿姨住在填海區，後面的紅衣服大娘去下個街口的醫院。你每天送女朋友回家。你女朋友是事業女強人，有全力奔馳的人生。你倒情願她只是一個煮飯婆，和你吵吵嘴，鬧鬧小彆扭，過居家小日子。”

　　我驚詫地望着小姑娘，她開朗地笑，說：“我叫艾小葉，不過也許此刻你更想叫我小巫婆吧。”

　　“小朋友，你真的很八卦耶，不如改行做記者更好。”我扭頭看窗外，艾小葉句句全中的推測讓我像一個被照妖鏡照出原型的鬼怪，有點無地自容。

　　“我還知道，上個月你和別人打麻將，扣着該和的自摸牌不和，還故意放炮給缺錢的隔壁老頭。”艾小葉笑得更加張揚，青春的臉容，爽朗明媚，她摸摸笑得發疼的肚子。

　　D

　　我跟麗欣講艾小葉的故事：“公車上一個十八九歲的女生，她能猜到我很多事情。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們滿腦子不應該是周杰倫李宇春嗎？”

　　麗欣打斷我的喋喋不休，她說：“迦南，拜託你不要這麼閑好么？如果有時間，不如分析分析上證指數，關注關注那些跌破凈資產的股票，抓住反彈的機會。”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我幫麗欣做明後天的工作行程安排表，也許這是每天了解她的最直接方式。後天，相戀七周年紀念日，可是麗欣不得不參加有公司高層出席的晚會。想到這裡，心裡便是一片沉重。

　　坐末班車回家的時候，我看着艾小葉，說：“小巫婆，告訴我該怎麼做才好。後天是交往七周年紀念日，麗欣卻要參加晚會。總不能綁架她吧。”

　　“笨豬，你不會主動配合女朋友么？我幫你計劃計劃。保證不會讓你失望。”艾小葉鬼笑着回答我，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周末的晚上，我穿上巨大的卡通人偶服裝，變身成一隻肥滋滋的米老鼠。被一群小毛孩追趕着，我仍舊東搖西晃着找到了晚會的酒店。

　　我看到了人群中間的麗欣，一身旗袍，湖藍的底色，彩色泛金絲的碎花，有一些朦朧的光澤。她看到我漸漸走近，大氣地笑出了一顆虎牙。

　　我走到麗欣面前，抱抱她，然後單腿脆下，右手獻上一枚精緻的戒指。麗欣驚慌失措呆在那裡，一動不動。周圍人群則大聲應和着勸麗欣收下。我把人偶的頭套取下，笑得喜氣，預想給她一個驚喜。

　　然而，我卻只看到麗欣尷尬地站在那裡。突然，她跟身邊的男人解釋：“這是我弟弟，在旁邊商場做鑽戒推銷。很有創意吧。”

　　我看到男人緊繃的臉露出晴朗的表情。然後，他和麗欣聊天談生意。

　　周圍人群也失了興緻。我冷冷地走出酒店，沮喪落寞，痛入肺腑，快要把自己撕裂。我抱着人偶頭套，突然看到艾小葉自街的對面出現，遠遠看着我，自心到眼，笑出一朵花。

　　當她跑到我身邊，看到我一臉沮喪時，收起笑容。我們沉默地並肩而行，突然，她說：“迦南，我覺得，其實，她不是適合你的女孩。”

　　E

　　那天之後，我再沒見麗欣。麗欣找到我公司，給了我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她說：“迦南，那天我身邊那個男人，是董事長公子，公司重要的投資商。我不能讓他知道我有男朋友。這是社交潛規則。拜託你理解我，不要這麼幼稚這麼矯情，成穩一點，瀟洒一點，好不好？”

　　我看着麗欣責備的眼神，說：“在你眼裡，我幼稚可笑，比起男朋友，更像你弟弟。我們分手吧。你大可以選擇那些成熟瀟洒理解你的男人。”然後，在同事驚訝的眼神中，我跑出公司。那天，我終於明白，任何超脫飛揚的愛情都會砰然墜地的，現實的引力太沉重。

　　每天，我依舊會坐上從我家駛往麗欣住處的公車。我只搭乘艾小葉那班車，跟她聊天。有時候，艾小葉去我家。我從單品咖啡豆中取出適當比例，烘焙出口味穩定的綜合咖啡。艾小葉做水果鬆餅，精巧別緻。冷冷的冬天，滿屋卻是濃郁的暖暖咖啡香。我的心情也漸漸變暖。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麗欣。直到一個周末的傍晚，她突然打來電話。電話那頭嘈雜一片，她細長的聲音呼喚着，迦南，我出了車禍，困在車裡。我想見你。

　　我掛了電話，匆匆趕去事故現場。我一邊跑，一邊不停祈禱。希望麗欣不要有事，希望事故車輛沒有一個叫艾小葉的售票小姑娘。後來的後來，我滿腦子只有艾小葉的身影。她就這樣進入了我的心裡，貿然地，安靜地，並且如此沒有理由。

　　當我趕到現場，施救隊在推車救人。那是一輛本田車，不是公交車。麗欣困在車下，艾小葉站在車外，站在她身旁一直安慰她。艾小葉的車被堵在後面，她下車看看情況，發現困在車裡的人是麗欣。

　　麗欣被救出來后，我陪着她一起去了醫院。艾小葉被司機叫回了車。那天，看到完好無損的艾小葉的那瞬間，我很想抱抱她。但是我尷尬地看看受傷的麗欣，什麼也沒做。

　　F

　　麗欣的傷勢不重，但傷了腿。我在醫院照料她。我沒有再見過艾小葉。只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

　　從信中，我知道艾小葉是一個新聞專業的學生，假期在父親所在的客車公司打工做售票員。

　　“我在車站上常常會遇到一對情侶。男人每天送女友回家。但他不知道女友其實有輛私家車。女友收起所有驕傲，努力在男人面前放低姿態。她是工作狂，工作起來什麼都不顧。因為男人討厭職場種種勾心鬥角，什麼時候都是與世無爭的樣子。於是每天她努力工作，只想為男人減輕壓力。

　　女人一個人坐公車的時候，我常常和她聊天。她告訴我男人的很多小事情，她提起他的時候，眼神總是透着甜蜜。他們分手后，我在公車上見到她，神情恍惚，每次到站，她都要下車。我提醒她很多次，她才反應過來車還沒到她家。後來，她就不坐公車了，大概害怕觸景生情。可是她不知道，男人每天依舊搭乘末班車，只是再沒機會遇見她。

　　這次車禍的時候，車漏油了，女人被困在車裡。她一直默念着男人的名字。於是我幫她撥通了電話。他們是一對很奇怪的情侶，明明深愛對方，卻讓自尊、現實、差距把愛情折磨得面目全非。

　　差點快要淪陷進這個愛情難題不能抽身。還好我要回學校了，去完成我的戀愛專題稿件。謝謝你們的真情演出，祝你們幸福。”

　　我和麗欣看完艾小葉的來信，彼此沉默很久。後來，麗欣笑了，笑出點點淚來。我彷彿看到多年前的她，那種妖嬈的天真，美得讓人心動。我說，麗欣，現在我們終於有時間，來細品我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