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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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竹笛,從北吹到南,從東吹到西。吹過滇緬路,吹過惠通橋,吹過野人山。

  一位貴州女子,愛上一名遠征軍通訊兵,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順着滇緬路,追到雲南、追到緬甸、追到印度蘭木枷......為了追尋她的戀人、為了追尋那支軍中竹笛,死在異鄉雲南,這就是我姑姑的故事。

  (圖片)一支竹笛,從北吹到南,從東吹到西......

  時隔四十年之後終於得到姑父的下落。我要去見他----去見我整個汪氏家族都怨恨的姑父張一鳴。老一輩人全都進了天國,沒有人再反對我,我獨斷獨行,趁着雨季還未到來,收拾簡單行囊直奔雲南。

  乘長途汽車從昆明向西,沿着老滇緬路,越過碧雞關,朝着太陽墜落的方向,過安寧、楚雄、南華、祥雲、下關、漾濞、永平,奔波兩天一夜之後終於到達雲南省漾濞縣太平鋪。

  八九十戶人家,一條孤獨的小街,幾家小飯館,幾家騾馬店,這就是昔日滇緬路上鼎鼎有名的太平鋪。曾何幾時,戰爭讓這條無名小街喧囂熱鬧了好幾年,抗戰勝利后又恢復往日的寧靜與落寞。

  用不着過多打聽,小街東頭老石橋土地廟後面,一間一樓一底的土掌房墻院,門前有一株碗口粗細的紫色三角梅,那就是我姑父張一嗚的家。

  在小街一家雜貨店,買了兩瓶楊林肥酒和幾包雜糖作為見面禮,我敲響那扇厚重粗糙的木門,“你找哪個?”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從門縫裡伸出圓圓的腦袋奶聲奶氣地問道。小傢伙兩支小手緊緊抓住門板,生怕我闖進院內。

  (圖片)抗戰時期報名入伍的女兵,多為高中大學學生。

  “你家咯有大人在家?”我問小男孩。小傢伙看了看我手中提着的糖果一眼,“媽——有人找!”他喊了一聲,隨手“怦”的一聲把我關在門外。

  不一會,只聽見“通通通”的腳步聲,一位腳穿大號男式水膠鞋的年輕女子打開院門,“您介是......”她用滇西話客氣地問道。

  “我姓汪,叫汪富敦。我從貴州來,我找我姑爹張一嗚......”

  “哦,哇(我)曉得,您介是貴陽大老表,快請進來,您瞧瞧我,正在打土坯,一身泥巴......”

  寬大院牆內堆着拌好的浠泥,墻根下整整齊齊擺滿剛打好的土坯。堂屋右側是豬圈和雞舍,左側是高高的柴禾垛,柴禾垛上涼曬着花花綠綠的女人衣服。屋檐下有一眼老井,青石雕琢的腰鼓型井圈索痕深深,訴說著逝去的久遠歲月。

  女主人----大約是我的表弟媳,她把小男孩喊在一邊說了幾句話后,小傢伙飛快跑出門去。

  “哇爹在衛生所拔火罐,要一陣才回來。大老表請用茶。”

  見到有客自遠方來,精明勤快的女人,她脫掉笨重的長統雨靴,換上青布圓口女鞋,從屋檐下取下一塊風乾醃肉洗凈後放入蒸鍋,然後倒出殼花生、割來苦菜、挖來蘿蔔、舀出辣腌魚......一切有條有理、忙而不亂。

  表弟媳不善言辭,隨時面帶笑容。她健康秀美,嬌憨潑辣。

  “我姑爹得的哪樣病?”喝着老苦茶我問道。

  “年輕那陣當兵打仗,落下老寒腿。走不動嘍,離不開老拐棍嘍。”

  “我姑爹今年怕有八十一二?”

  “沒得!前年做的七十五歲生日,哇爹大我哇媽九歲。”

  “那些年,妳們家過的日子咯苦?”

  “苦!咋個不苦?哇爹哇媽是老反革命,老‘運動員’。七三年從昆明滇劇團疏散下放到太平鋪,全靠人家周校長讓哇爹哇媽當代課老師。五七年開始,年年‘運動’年年整,哪年不挨斗?好在太平鋪人心慈善,那些外來公社幹部想把人整死也難,斗歸斗,哇爹哇媽照樣當老師,哇爹照樣吹笛子,一直吹到哇媽去世......”

  我這位姑姑私奔雲南,汪氏家族舉門譴責,爺爺氣得吐血。一個在縣立一中小有名氣的校花,放着當地綢布商陳家大姓不嫁,居然會愛上一名路過的河北兵,僅僅是那名河北人能吹一手好笛子,至多還會吹笙吹簫,至多是一個有才有藝的吹鼓手,一支竹笛就把姑姑的魂給勾走了。至今我在口頭上雖然不會譴責這宗自由婚姻,內心深處卻在說:“這至於嗎?可以不嫁陳家,一個在行軍打仗路過的兵犯得着去追、犯得着去愛嗎?”

  事後爺爺也後悔,後悔當初不該讓這批國軍電台兵住進大院,而且一住就是三天。支援抗戰,匹夫有責。兵是流水,誰會想到寶貝女兒會被流水捲走。爺爺臨終時大聲呼喊自己的小女兒:“我沒有逼妳嫁人呀,鬼姑娘!不吭不哈就跑了呀,沒有良心的死姑娘喲!......”

  (圖片) 走向抗日戰場的女兵

  小時候,我是從父親、從叔伯親友的支言片語中得知姑父的笛子“確實吹得不錯。”他在老家河北正定縣得到當道士的叔叔真傳,無論是“北派”笛子的高亢、粗獷、活潑,或是“南派”笛子的細膩、典雅、委婉,都掌握得嫻熟自如爐火純青。姑姑在大定縣縣立一中大禮堂的笛子獨奏“姑蘇行”和“洞庭湖”,學校教音樂課的陳炎午老師給她的評價是:“深情、又富蒼茫;低徊吟詠,凄清婉若......”蒼天!南北兩支笛子萍水相逢,哪有知音相遇不相知之理?他們以音樂傳情,以笛聲示愛,妳一曲《百鳥朝鳳》,我一曲《梅花三弄》。你一曲《關山月》,我一曲《鷓鴣天》......

  吹笛子算得上半個行家的三叔曾經對我說過:張一嗚的笛子獨奏曲《秋湖月夜》、《雲雀》、《珠簾寨》,以高亢、脆亮、堅實的笛聲,精巧嫻熟的滑音、剁音、吠音、歷音,還有花舌音、多顫音,把禽鳥嗚叫、山泉流淌、情思哀怨都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姑姑的《小放牛》、《梅花三弄》,其細膩娓婉、天地合一的演奏技巧,表現出這位山鄉古鎮才女的氣、唇、指、舌天才運用亦非同一般。她嫻熟自如,靈巧灑脫----只有豆蔻年華才會有的靈氣、才氣;只有相遇相知碰撞才會迸發的才情,這是人世間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之火,這是青年男女間愛的和弦同嗚。

  那三天,街上過路的人們都會在汪家漆器店門前駐足,靜靜地聽着院內傳出的天籟之音。聽眾中有青年學子,有商人、工人,亦有農夫和老人......我家在中學教書的三叔那幾天也堰旗息鼓,在“笛王”面前不敢吹奏平時衷愛的簫笛。

  (圖片) 姑爹唯一一張生前照片

  院墻的開門聲將我從沉思中拉回過來。姑爹同小侄兒座在一輛破三輪車上,直接由我表弟蹬進院內。“姑爹!”我迎上前去,把老人攙扶下車。

  “來多久了?”老人用帶有河北口音的雲南話問我。

  “剛到不久。”我簡單地回答,找不到更多的話要說。

  “唉,老嘍,要找你姑媽去嘍......”他有些喘,己是槐樹開花的季節,老人還穿着毛衣絨褲,頭上還戴着“志願軍”牛屎帽。

  畢竟是北方人,畢竟當過兵,姑爹身材高大,腰不彎背不駝,垂垂老矣仍然座如鍾、站如松。

  “我到你家認識你姑媽時,你還沒有出世。”姑爹說,“老泰山去世,我沒有磕一下頭燒一柱香,我這個女婿混蛋啊!”

  “聽我父親說,爺爺到後來也想叫你們回去,幾十年沒有音訊,以為你們......”

  看完我帶來的照片、問過我家中老老小小的情況后,姑爹對我講起四十年前往事:

  “四二年三月,部隊在貴州安順誓師后開拔。過黃果樹大瀑布,下晴隆二十四道拐,過勝境關到雲南沾益曲靖。在昆明巫家壩機場集訓半個月,隊伍又開拔。天子廟坡、紅岩坡、鐵樹窩坡、功果坡,剛完工不久的滇緬路好難走!一路上只見翻車。那些大道奇小道奇,十輪卡吉姆西,打幾個滾翻下溝底四輪朝天,路邊擺着一排排翻車死的弟兄,慘哪!天上有小日本飛機轟炸,功果橋、惠通橋,炸了又修,修了又炸。走走停停,四月九號才到緬甸曼德勒。到了緬甸第一仗就是救英國人,小日本在仁安羌濱河大橋截斷英一師後路,是113團3營救了英國人的命。團長劉放吾還嘉獎我們電台班,事後英國佬還送給我們一箱子牛肉罐頭,那罐頭味道實在怪......”講到得意處,年近八十的姑爹臉上泛起紅光,兩眼炯炯有神。

  “請飯嘍-----”表弟媳一聲喊,我們只得中止談話,入席就座。

  “給我倒一點!”姑爹高興地說道:“一晃四十多年哪,又見汪家人。今天淨揀高興的事兒講。幾年沒沾酒了,今天喝兩盅!”

  表弟媳心靈手巧,不大一會功夫就做出八九樣菜:爆醃魚、蒸風肉、油煎藕粑粑、清蒸臭豆腐、油香椿煎雞蛋、發水醃菜、韭菜花炒老臘肉、苦菜竽兒湯......

  “好手藝哪!可以開個小飯館哪。”聽到我的好評,表弟媳婦羞得滿臉通紅。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已是十來點鐘,“咋晚上喝多了......”我不好意思地對正在曬太陽的姑爹說道。

  “吃過中午飯我們到墳上去,下午你大表哥和大表嫂一家人從大理來看你。”姑爹對我說道。

  屋檐下的提籮中早已備好香蠟紙燭和供品,我又到街上買了好多紅杏。吃過午飯,姑爹帶上小侄兒出門上山,陪我去祭奠從未見過面的姑姑。

  攙扶着老人,順着牛羊行走的溝壑窄道,我們爬上屋后不遠處一座小山。滇緬路在山腳下飄然遠去,不時有客貨車揚塵駛過,轉眼湮沒在莽莽群山之中。

  (圖片) 1943年時的滇緬路

  紅子樹開着一簇簇白色小花,蘭蝴蝶一樣的扁竹根花兒在山風吹拂下翩翩舞動。五月的滇西,山蒼翠,松如濤,杜鵑綻紅。從泰國灣飄來的濕雲一團團向北飄去,一年一度的雨季即將到來。

  小侄兒三蹦兩蹦,先到幾步站在一座土墳前向我們招手。

  及至走到墳前,我才發現姑姑的墳不是按照風俗面對遠處的風水“相山”丫口,而是反常地橫卧土坎面朝北方!

  姑姑,可憐的姑姑,妳北望貴州,北望家鄉!妳可曾在天堂吹奏一曲“北望烏蒙”么?妳幽怨悲苦的笛聲飄過橫斷山、飄過北盤江、飄過勝境關、飄到家鄉了么?我為何沒有聽見?為了抗日,為了情愛,為了一支竹笛,滇黔路那麼遙遠,滇緬路那麼兇險,一個弱女子如何跋涉漫漫關山路?如何跨越瀾滄江怒江大峽谷?如何去到男人穿筒裙的河流------伊洛瓦底江?

  (圖片) 我哭!姑姑......

  四十年前姑爹隨部隊開拔離開我家後半個多月,姑姑收到一封來自安順軍營的信,這封信徹底改變姑姑的一生。她背着家人帶上幾件換洗衣服和形影不離的笛子,搭乘燒木炭的客車到兩百七十多公裡外的安順去看望張一鳴,誰知部隊早在前兩天已緊急開拔赴雲南保山前線!

  “我糊塗!我混蛋!我不該給你姑姑寫那封信。”姑爹悔恨地說:“她在安順流浪了三天,找不到我,又不敢回家,遇到七十一軍野戰醫院招女看護,她問人家是不是到雲南打日本鬼子?招兵的人說是,傻妮子就報名當兵了......”

  我能知道些什麼呢?短短一個多月集訓,什麼也不會的姑娘就被拉上戰場,就要面對血肉模糊的傷兵,就要面對男性下體接屎端尿,就要雙手壓住人體手足,親眼目睹鋼鋸怎樣截肢斷骨......

  在中國遠征軍中,沒有一名女兵是強征入伍的。有不少女兵是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發后,應國民政府在抗戰大後方大學中學廣發“徵兵令”后報名參軍。她們自願為中華而戰,為民族而戰。有位美國人說:“戰場上沒有女人,只有士兵。”這些剛入伍的姑娘,在家是媽媽的小棉襖、是心肝寶貝。在印緬戰場,在異國它鄉,她們跟男兵一樣,同樣面對瘴氣、毒蛇、螞蝗、蚊蟲、野獸、山洪和酷熱;同樣面對轟炸、槍炮、急行軍、飢餓和疾病。月經來時,隨部隊在齊腰深的河水中淌水行軍,軍綠色裙子後面拖着紅色血水!蒼天見了也會為之動容!石頭見了也會傷心落淚!

  (圖片) 北望烏蒙 北望故鄉

  姑姑就是在緬甸埋下病根。三年抗戰,二十一年教書;疏散下放,政治迫害加上病患,四十七歲含恨而亡!埋在滇西窮鄉僻壤,孤苦憐丁,陪伴她進入墳墓的只有那支從家鄉帶去的竹笛 。

  公元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八日臘戌失守,十萬遠征軍敗走野人山,歷時七十三天,僅剩九千多人到達印度利多。

  “慘哪!緬甸胡康河谷,幾百里荒無人煙,我是五月十三號隨新38師跨過清德溫江進山......”姑爹提起野人山,端着酒碗的手止不住顫抖搖晃:“作戰手冊上講:熱帶叢林行軍,有溝不鑽林,有脊不下溝,哪來的選擇?漫山遍野全是樹。望天樹、板根樹、龍血樹、箭毒樹、大葉榕、小葉榕......藤纏樹,樹纏藤。看不見天,望不到頭!好不容易碰到沒有樹的河穀草甸,也是寸步難行。飛機草高過人頭,大茅草葉子像鋸齒,紫莖澤蘭裹手纏足,刀砍不斷,手拔不動......”

  “餓死病死的弟兄,三五個小時就會被黃螞蟻啃成一堆白骨。黃螞蟻密密麻麻爬行像行軍打仗,誰見了都會嚇得倒退三步----螞蟻隊列足有五六寸寬,排成一條彎彎曲曲隊伍,來來往往,黃橙橙望不到頭......”

  姑爹還講到“打擺子、旱螞蝗、不見火光的大樹冒煙。”講到弟兄們“吃野果中毒,頭臉腫得流黃水、為殺戰馬與馬伕拚命......”他已經講不下去了,舉頭凝望老屋烏黑樓枕,雙眸淚光閃爍。他拿起筷子敲打酒碗,用沙啞、蒼老、悲涼的嗓音唱起遠征軍軍歌:

  槍,在我們肩上!

  血,在我們胸膛!

  到緬甸去,走上國際戰場,

  把太陽旗埋葬在伊洛瓦底江!

  槍,在我們肩上!

  血,在我們胸膛!

  到緬甸去,走上國際戰場......

  從姑姑墳上回來,大表哥、大表嫂、大侄女、侄女婿和小侄孫早己座滿一屋。穿得新潮、長得靚麗的大侄女跑上前來一把抱住我高聲喊道:“大表叔,想死你了!”弄得我只會傻乎乎地說:“好!好!”逗得滿屋子人大笑。

  四十年第一次見到祖婆婆家鄉來人,他們多高興!多開心!大表哥一家從大理州趕來,特地帶來一條沒有魚鱗的有蟒蛇花紋的洱海江團,“昨天下午得到爹爹打來電話,今日一大早就從大理趕來。表弟太有口福!天麻麻亮我去洱海大橋頭就碰見有人網住這條魚,我們也是一兩年沒有遇到這種魚了。”大表哥說道:“在這裡多玩幾天,我還要把爹爹一家人和你接到大理去,認認家嘛!你嫂子是白族,會一手白族拿手好菜。去玩玩蒼山洱海蝴蝶泉,品一品白族三道茶。你小侄女是州文工團的,去瞧瞧她唱的‘大理有條草帽街嘛’......”

  “我倒是一處也走不成,家裡還有雞還有豬。”表弟媳說道。

  “請馬三嫂幫忙喂幾天豬。一年到頭都在忙,該歇歇了。”姑爹心疼地說道。我看見表弟媳用圍裙偷偷地揩眼淚。

  從大理帶來的江團魚一魚三做:爆醃魚片、清蒸魚塊、下關砂鍋魚頭豆腐。還有酥肉燉藕、劍川炸乳扇、彌渡小米碴......全都是大表嫂傑作。手端酒碗我站起身來說道:“姑爹,見到你們一家人健健康康、和和睦睦 ,實在高興!祝姑爹健康長壽!祝大家平安幸福!”大表哥是海量,一輪酒敬下來,我己經有點搖搖晃晃,感覺到屋子在轉。酒壯人膽,我放肆地對姑爹說:“姑爹,說說你和我姑姑最最幸福、最最開心的事,好----好嗎?”我的提議得到全家人熱烈掌聲。

  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兒孫滿堂,晚輩孝順,加上我遠道而來,加上酒力作用,高興得姑爹有求必應,全然沒有避諱:

  “最幸福、最開心的是大反攻!”老人放開嗓門,聲若洪鐘:“1943年10月大反攻,打它狗日的18師團!攻瓦魯班,密支那。打八莫,佔南坎。10月29號總攻龍陵。10個師哪!10萬人打了整整4天哪!一間房一間房爭奪,一個碉堡一個碉堡用人肉炸藥包爆破,用老美的火焰噴射器掃。11月3號攻進龍陵城,小日本死傷一萬多,我們死傷兩萬八!入城式,拿下龍陵城的入城式,你姑媽找到我,我這一生一世,我和你姑媽這一生一世忘不了哇!拼死拼活,這一輩子無悔,這一輩子值了.....”

  中國抗日戰爭雲南戰場攻入滇西龍陵后的入城式,我姑爹姑媽不會忘記,所有的參戰遠征軍將士不會忘記,美軍顧問不會忘記,戰地記者不會忘記,全中國全世界不會忘記------

  “那一天,團長找到我,要進龍陵城,沒有軍樂隊咋辦?我說我來辦!帶上二十幾個兵,衝進龍陵中學,在一個雜物間找到兩面小洋鼓,把全團司號員全部集中訓練,打、嗒打的,的嗒打----我吹笛子走在最前面,臨時決定閱兵進行曲是雲南撒伲族《阿細跳月》,八個號兵跟着我,加上兩面小洋鼓。最後面是全團僅存的七百三十九名弟兄,踏着正步,刺刀閃着寒光,開進龍陵城!人山人海哪!小鼓敲着,軍號吹着,笛子吹着......突然間,你姑姑聽到《阿細跳月》的尖嘨笛聲,她跑出七十一軍野戰醫院女兵隊列,尖叫着大喊一聲:‘張一鳴!’她跑着,把要掉的軍帽抓在手上......”

  整整兩年!姑爹兵敗野人山,九死一生回到祖國。姑姑追姑爹追到安順、追到雲南、追到緬甸、跟隨孫立人將軍部隊到印度蘭木枷,帶着一支竹笛去追尋另一支竹笛。整整兩年,互不知生死。今日哪,上蒼有眼,一對情人在戰場相會!在血流成河的龍陵城相會!在抗戰勝利后的入城閱兵式上相會!

  閱兵隊列亂了一下很快恢復秩序。身穿美式女軍裝的姑姑從挎包內取出笛子,與姑爹肩並肩走在隊列第一排,兩支竹笛同時吹響。她身上的已經褪色的草綠色護士裙上還殘留着洗不凈的傷員血污。“打,嗒打的,的嗒打......”軍號吹着、小洋鼓敲着、笛子尖嘯着、士兵們踏着正步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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