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教師節（小說）

　　（一）

　　楊榮華在家門口的一棵高大的梨樹下站了近一個小時，站得腳酸了，又坐在樹根上，小手托着下巴，望着滿樹的又大又亮的梨子。他另一隻手捏着一張成績單，那是上學期的期末成績，卻要在開學時才發。他自然知道老師為什麼把成績單拖了又拖，可他不敢說。只能在心底里想一想。

　　成績單已經沾滿了他手心的汗，一個角差點就要掉落，幸好他低頭時候發現，沒有繼續捏這個角。他坐得屁股疼了，又開始蹲。

　　廚房飄來香氣，他的母親知道今天發成績單，所以特地去買了肉，準備讓他大吃一頓。他家窮，但是過得很快樂。雖然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好的，可是每頓飯他們都吃得很飽、很開心。他的父親脾氣暴躁，他當然是怕的。可是他父親喜歡成績好的孩子，他就是。

　　他在班上的成績一直很好，以前每次都是第一名，直到去年，換了個姓陳的新老師，他的成績就變成了倒數第一名。

　　他偷偷看一眼成績單上的成績：語文30分，數學25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他的數學絕對是滿分，他的語文至少在九十分以上。可他拿到成績單的時候就看見自己的成績是這麼低。白色的紙，黑色的字，半點不能假。

　　他聽見肚子咕咕的叫，但是不敢進家門，就怕父親打他。他的父親打起人來可了不得了，他記得清楚得很，上一次被打，他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每日每夜的疼，半夜疼得呻吟，母親抱着他哭，父親卻低沉着聲音：“誰叫他不好好讀書，該打。”

　　一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忽然間，耳內傳來腳步聲，楊榮華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父親扛着鋤頭從地里回來。“要是被他看見了成績單，一鋤頭就打了下來，半點不留情。”他看見鋤頭在金色的夕陽下閃着光，刺痛了眼睛。他慌忙一溜煙躲進路邊的草叢，不敢伸出頭來。

　　好半天的功夫，聽到沒有聲音了，這才悄悄探出半個腦袋，見四周沒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褲襠下有點涼，低頭一看，竟是嚇得尿了褲子。

　　唉，誰不會尿褲子呢？他父親那一鋤頭打下來，小命估計都丟了。

　　他再不敢出去，就在草叢裡坐着，想着想着，就開始抽泣，但又不敢出聲，只得忍着，淚水在眼珠子里打轉。他還記得上學期期末考試完的時候，老師說的那句話。

　　“成績單要在開學時候才發，我們是中秋節開學。你們就中秋節來我家拿成績單。”

　　楊榮華雖然小，可是他什麼都懂。中秋節去老師家裡，那是要帶禮物的，可是他家裡那麼窮，有什麼可以送的？

　　本來有一隻下蛋的母雞，前段時間病死了，母親不捨得扔，一家人煮了，三個人一頓就把湯都喝了個乾淨。母雞生前下的蛋，湊了十三個，母親偷偷煮了兩個給他吃，另外的十一個本來打算留着的，可是他嫁出去了的姐姐“坐月子”，母親就把家裡的雞蛋全拿去了。

　　老師那句話還回蕩在耳邊，他一直想跟父親母親說說，準備點什麼東西送給老師。但他開不了口，他知道家裡的情況，父親母親哪裡還有什麼辦法呢？

　　（二）

　　他今天一大早就起床了，洗了臉，早飯都沒吃就跑去學校。他家到學校要走半個小時的山路，他一路上和小夥伴停停走走，中午才到。每個同學手裡都提了東西，有的提了雞，有的提了蛋，有的摸摸鼓起來的包，悄悄說：“裡面有個紅包。”還有的同學提了一些從沒見過的東西，圓圓的，就像是糖，但他們說不是，是城裡買來的東西，好像叫“月餅”。

　　楊榮華吞吞口水，問：“什麼味兒的？”

　　同學高昂着頭，滿臉不屑，說：“當然是甜的，跟蜜一樣甜。”

　　到了學校，正是午飯時間，他不願意去老師家裡。

　　父親常說：“我們人雖窮，但志要富。”他一直記在心裡，老師家裡的東西他肯定不能吃，但是老師家裡每次都吃好吃的，他一旦進去，就忍不住想吃。

　　他把嘴對着水龍頭“咕咚咕咚”喝足了水，感覺每走一步路，肚子就“咕咚”一聲，像是打鼓，好玩兒得很。然後就又不敢去老師家了，他怕他進去之後忍不住想撒尿，但老師家裡那麼乾淨，他哪裡敢在那裡撒尿呢？

　　他躺在院壩里，露出肚皮，對着太陽曬，他聽老師說這叫“升華”，把水晒成氣就不見了。

　　一直到了下午，肚子里水才不再“咕咚”響了。他這才又去洗了臉，整理了頭髮，又把鞋子脫下來把鞋底乾乾淨淨洗了，也不敢穿，光着腳丫走到老師家門口，這才穿上了鞋子，輕輕的敲門。

　　“咚咚咚！”

　　門開了，楊榮華低着頭，紅着臉，說：“老師好。”他似乎覺得老師在看他的雙手，但他的雙手是空空的，他只好把雙手放在兜里。

　　老師說了聲“進來”。

　　他走進老師家裡，只覺得呼吸加劇，老師家裡好乾凈，地上是刻着花紋的地板，四周牆壁亮堂堂的，刺眼。

　　他走出兩步，悄悄回頭，見自己的鞋子果然洗乾淨了，沒有留下腳印，這才回過頭，說：“老師，我拿成績單。”

　　老師輕輕“嗯”了一聲，停了片刻，說：“今天是中秋節。”楊榮華知道老師的意思，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了，只得不說話。

　　老師似乎有些不耐煩，說：“拿去。”

　　楊榮華接過了成績單，看了上面的字，頭“嗡”一聲就暈了，迷迷糊糊的走出了老師的家，聽到身後“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來，又仔細看了看成績單上的字，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他在回來的路上，看見了剛才拿着圓圓的“月餅”的同學，見他笑嘻嘻的，手中拿着一把玩具槍，金燦燦的亮着。這位同學笑着說：“你怎麼才回來？你知道嗎，我考了第一名，我數學滿分，語文九十二分。”

　　楊榮華心中忽然似是被鐵鎚打了一下，隱隱覺得，這位同學的成績才是自己的。只是被老師換了。

　　但老師哪裡會做這種事呢？

　　楊榮華不說話，低着頭一步一步的走，忽然踩到了一塊石頭，滑倒在地上。

　　（三）

　　他想到此處，就覺得膝蓋還在疼。他在草叢裡伸出手摸摸膝蓋，淚水又忍不住了。他這時候心中更加堅信：我的成績就是被老師換了。

　　太陽下山了。

　　楊榮華一動不動，但肚子仍舊餓得“咕咕”直叫。一天沒吃飯，只是在學校喝了一頓水。

　　忽然聽到家裡面傳出來父親的一句大吼：“這狗雜種還不回來，肯定是考差了，不敢回來。我找到了他，一定讓他活不成，這狗雜種。”接着便聽見父親開門、摔門的聲音。

　　楊榮華嚇得渾身發抖，聽到父親的聲音在梨樹下響起，一咬牙，跳了出去，往河邊跑。他聽見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和父親在後面的大罵聲“這狗雜種，給老子站住，老子打不死你。”

　　他一聽見這話，跑得更快了。

　　他家離河不遠，跑了沒多會兒，就到了河邊，身後還有父親的罵聲。他一回頭，看見父親手中拿着那把他下地用的鋤頭，他似乎看見鋤頭砸在自己臉上所濺起的血花，忍不住一個寒噤，大聲叫：“爹，我沒錯。”

　　他的父親一面跑，一面罵：“狗雜種，你沒錯誰錯，老子生下了你，打死你也算你活該。”楊榮華見父親越來越近，那把鋤頭也越來越清晰，將成績單塞進嘴裡，一頭跳下水。

　　（四）

　　新生開學了。

　　陳老師把腳上一雙紅艷艷的皮鞋擦了又擦，又從一個銀色的包里取出一支口紅，把嘴唇塗抹得和皮鞋一個顏色。這才推開門，走了出去。拐角，就看見了長得英俊的羅老師，陳老師扭動肥大的臀，笑嘻嘻說：“羅老師早啊。”

　　羅老師理了理頭上油光光的頭髮，說：“你們班有個孩子跳水死了，好像叫楊榮華。”陳老師似是沒聽見，一隻手搭上了羅老師的腰，低聲說：“過兩天又是教師節。”

　　文/深淵 2014-9-1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