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碗作證

　　清道光年間，福州南門往北走有條弄堂。弄堂尾部，有一條樟河，樟河沿堤，皆是店鋪，其中有間葯膳房，獨獨佔了一塊大地方，就建在河堤突出處，名叫葯香堂，一度是福州的名店，掌柜姓田，人稱田士心。一次田士心外出進葯，不巧福州發了次大洪水，葯香堂在秋後的大洪水中，竟然倒塌了，后田士心也沒有再籌建葯香堂，人也一下子從福州消失了。行人從廢墟走過，可見到荒草萋萋，一片荒涼。

　　隔年清明節，有外地人扶一口福棺從外城進入福州，共有十幾口人，皆穿喪衣，為首的那個，有人一眼就認出，是葯香堂掌柜的兒子田稼農。毫無疑問，棺木中人定是那田士心不假了，果真見他們扶着棺木，徑直來到以往葯香堂的堂地，如今已是荒涼廢墟，他們竟然在廢墟上造墳，既然是田士心的宅地，旁人也無從干預。田稼農造好田士心墳墓后，也沒有在福州停留。

　　一晃過了十幾個年頭，福州人漸漸淡忘了葯香堂諸事。這年，福州有個廟會，廟會設在素有天籟之稱的鼓音寺前。戲班子搭戲開台，忙活了一陣子，到了月伴樹梢，開始鳴鑼擊鼓，因為是每年必有的戲分，看客照樣拿來板凳竹椅，眼巴巴地等戲班子唱戲。此次戲班子並不是往年的那個小紅棉戲班子，今年的戲班子聽說是在閩北唱紅的新戲班，名叫蟐娥戲班，兼有一種新戲唱法，特別是中間節目暫告一段落，戲子們安排了一個雜耍的項目，讓人耳目一新。

　　話說那晚月色清明，鼓音寺前燭光通明，戲音綿綿。這福州有個人物，叫廣爺，原先是個捕快，因殘了條腿，做不了捕快，倒在福州捐了間妓院，名叫“碧奴居”。這廣爺素喜新戲，便早早地前來捧場。廣爺賞戲正濃時，忽然椅子底下有隻白物，吵嚷了一聲，把廣爺手上水煙斗燙落在地，廣爺彎腰把水煙斗拾起，無意中，摸到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拿捏在手上手感蠻好的，廣爺順手就把東西掖到懷裡去了，也不去管它，照常聽戲看戲。

　　其實今日所演的戲，廣爺有意見。戲不經典，並不精彩，倒是中間有個穿插走場的雜耍節目，拿猴子來開涮，演的好極了。

　　戲散后，藉著清淡的月光，廣爺乘上頂轎，讓人抬往碧奴居去了。這一路，剛好就經過葯香堂舊址，廣爺坐在轎中，掀開轎簾，見白森森的月光下，窩着一座舊墳。

　　人未到碧奴居，碧奴居內吵嚷的聲音倒先聽到了，原來有個醉酒的漢子，在砸場子，廣爺落下轎來，才發現那醉漢是衙門捕快秦際會。這秦際會說起來跟田掌柜有點關係，原先是葯香堂的得意學徒，只因好女色，而田士心生平最恨之人就是色鬼，於是只好忍痛割捨師徒之情，把秦際會趕出了葯香堂。這秦際會不知後來去了哪處，倒學了些武功，後到衙門，弄了個捕快噹噹。年輕氣盛，不過此人有使不完的銀子，得富了就跑到碧奴居來耍。

　　廣爺一揮手，雜卒便把醉漢秦際會捆了，抬入了留客房，讓他睡一宿。廣爺不是怕官差的，只因自個當過官差，也就賣了個面子。

　　廣爺寬衣時，才記起懷中藏着一粒東西，見是一粒圓潤的珠子。他拿到燈下，並不覺得有啥異樣，便把珠子放在藍花瓷碗中。

　　隔日，廣爺聽說道台林參騎路過福州，地方官李度開宴在城南的醉酒煙花樓請他，竟然點名要碧奴居的花妮作陪。這林道台在浙江是個歹主，花銀子買了個官，花天酒地，仗着其妹子在京城有點權利，恁是把官當的黑天暗地。路過福州，不是福就是禍。既然他要請花妮，不得不去啊。

　　廣爺就讓龜奴把花妮馱去了。不想那龜奴馱着花妮一路上擔驚受怕，龜奴也聽說過林道台不好惹，替花妮捏了把汗，故一路走走停停，動作很慢。路過田家孤墳時，龜奴就把花妮放下。花妮笑說：“龜爺你怕啥，刀山火海，有花妮一人上台就行。”龜奴搖手道：“姑娘，早晨是鮮花，到了夜晚，只能剩乾花的魂魄了。”這時，突見一團白物從墳墓後頭躥了出來，龜奴眼快，瞧見那是一隻白水獺，好生奇怪，又見白水獺手上似揣着個印花瓷瓶，精美小巧。龜奴便跟了過去，那白水獺卻拿着瓷瓶，躲入樟河水下，了無痕迹。這龜奴不知吃錯了啥葯，竟然扔下花妮，也跟下了樟河。花妮等着龜奴上岸，左等右等不見，怕耽誤了時辰，自個便邁着蓮足，心急火燎地趕往醉酒煙花樓。

　　事後，花妮雖平安回碧奴居，卻把一頭美髮給燒得不成樣子。原來，林道台要花妮伺候吃水煙，花妮披散着長發，不小心就把一頭黑髮燒着了。林道台卻笑得爽心，花妮驚得不敢再出碧奴居的門了。廣爺也不為難花妮，就隨花妮性子去了。

　　倒是有一天，廣爺問起馱花妮去的龜奴為何不上崗？花妮頭上纏着條花巾道：“龜爺怕是被樟河淹死了吧！”花妮便把那日光景向廣爺講來。花妮說龜爺不知撞了啥邪，看見一隻白水獺下了水，他也跟着下了水，就沒再見他上來了。

　　“有這麼玄？”廣爺不解，便獨個兒進了內室，記起那晚他拾起煙斗時也撞見一團白物，莫非白物就是白水獺。廣爺想想又覺得可笑，白水獺也看戲？難不成動物也成了精？不經意他走近壁櫥，看到那隻藍花瓷碗，拿了出來，廣爺記得碗中放着那粒珠子。

　　珠子還在，光光滑滑的，整隻藍花碗盤底一塵不染。為何一塵不染？廣爺把另一隻印花碗拿來，碗底落了不少灰塵，廣爺把珠子放置在碗中兜轉，不一會兒，印花碗底變得一塵不染。奇物！莫非是避塵珠？廣爺腦門一熱，淌下幾滴汗來。

　　這時，卻聽門外有雜卒在叫，原來是捕快秦際會，來傳拐腳廣爺到衙門一趟。

　　到了衙門，才知是什麼事。有個漁夫在樟河捕魚，一撈網，拖出個死人來，趕緊報官。衙門裡的人認得此人是碧奴居的龜奴，便把廣爺傳來問話。

　　廣爺只得把那日龜奴馱上花妮，半途入水一事陳述來，經杵作驗屍，在龜奴身上並未發現除溺水外致死的疑點，不過，廣爺私下隱瞞了龜奴曾見到白水獺一說。

　　是夜，碧奴居的生意仍舊是錦上添花。廣爺在諸客的嬉笑怒罵聲中，走出碧奴居，悄悄來到田家孤墳，躲在面頹壁后觀望。當晚並未發生什麼，害得廣爺苦凍了一夜露水。回到碧奴居已是凌晨。

　　沒多久，福州南門有件新鮮事，有個十一二歲的小乞丐，不知何故，昏死在城南門牆。剛好有個姓陸的醫師經過，替小乞丐把了脈，然後命人家把小乞丐腳朝上弔掛在一株古樹杈上，不一會兒，見小乞丐倒吐出一堆污物，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陸醫師指出此症乃是誤食過多的白水獺口水。此話一出口，眾人大笑不止，都說這小乞丐不正經，竟然吞吃了過多的白水獺口水，一時成為笑話。小乞丐羞得連答謝醫師都來不及，就跑得沒影蹤了。

　　廣爺聽了此事後，便又悄然來到孤墳邊，不巧真讓他碰到一個小乞丐。小乞丐穿得破爛，徑直來到孤墳前，拿一塊尖石欲砸向孤墳面前供放的一隻祭碗，廣爺冒了出來喝斥，還是晚了一步，只聽“哐”的一聲，祭碗破了一邊。小乞丐見平白無故從頹壁後走出一人，正欲奪路而逃，被廣爺攔住去路。

　　廣爺問他為何連死人的祭碗也不放過？小乞丐把他的不幸身世向廣爺道出，之所以要砸掉這祭碗，是因流浪到此，見祭碗里有一些零碎食物，他餓極便拿去吃了。沒承想吃了碗里的臟物卻落了個昏死之症，被救起來又成了眾人的笑料，見此碗固定在墳墓前，拿也拿不走，他索性拿尖石要砸碎它，以解心頭之恨。

　　墓碑前的一隻祭碗，怎麼會拿不走呢？廣爺一試，果真此碗是焊粘在墓台上。廣爺逆向旋轉該碗三圈，奇怪的現象發生了，孤墳背後有石裂的聲音傳來，孤墳後頭竟然裂開了一條縫，發現一拉就開，是扇隱蔽的門，直通墓底。這是個假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廣爺和小乞丐瞪大眼睛，隨後兩人深入墓底探個究竟。他們進去沒多久，只聽乒乓幾聲，似是撞碎物件的聲音，然後就沒有了聲響。不一會兒，從墓底爬出來個人，行色匆匆，只見此人穿着一身黑衣，急急來到墓碑前，旋轉了一下被打缺了的破碗。然後，他遁入夜色中，卻獨獨不見小乞丐和廣爺從墓洞里出來。

　　沒過多久，碧奴居沒有廣爺出來打理主持，就亂了套了，好端端一個興旺的風月樓轉瞬間就被別的風月樓比下去了。可沒人知道廣爺去了哪兒。

　　大約是半個月後一個清朗的日子，福州地方官李度巡案回衙，不巧就路過荒草萋萋的田士心孤墳，官轎卻被一隻通身白毛的白水獺攔住了，只見那廝齜牙咧嘴的亂叫，分明是有冤要申。這倒奇了，白水獺也學人告狀。是真是假？這李度當日心情頗佳，便也停下轎子來，斷斷這樁奇事。

　　白水獺躥到孤墳墓前，指了指孤墳。李度笑說，“此乃葯香堂田掌柜之墓！”那白獺點了點頭，又伸手指了指墓前的破碗。在這當口，衙役群里，躥出個人來，用刀柄擊打了一下白水獺，面露凶色，白水獺嚇得躥出幾步遠，此人卻是秦際會。秦際會順勢要把刀柄砸向破碗，卻被李度攔住了。李度大喝，“不得無禮！”那秦際會只好耷下頭來，目光卻仍唬着那隻白水獺。看李度要用手去拿起墓前破碗，秦際會趕忙道：“李大人，破碗臟，別污了大人的手。這是恩師之墓，留個破碗實乃不孝，讓我把它砸碎了，再奉上新碗吧。”秦際會舉刀柄又要砸。李度卻罵道：“放肆！”手拿上破碗，卻端不起來。李度點了點頭，這碗里有玄機。他便也醒悟，順勢轉不行，逆向旋轉三圈后，後面的墓門開了。

　　白水獺大叫着奔到了墓后，指了指孤墳破綻，又指了指洞內，最後才指了指秦際會。秦際會恨不得殺了白水獺。李度深明，讓衙役先押了秦際會，讓人打了松把火，下到墓底。

　　原來，早先的葯香堂有個地下室，一直是葯香堂掌柜存放奇珍古玩的所在。后葯香堂倒塌，當時，田士心已在異地取得立住腳跟的根本，就沒打算重建福州葯香堂，也不想把古玩搬運走，於是弄了個假墳，安了個機關，在廢墟上建墳，直通地下室，假墳以掩耳目。只可惜假墳造好后，田士心一家在異地剛好逢上流疾，全部遇難，就把這假墳機關丟在了福州，沒人料理。倒是他以前愛徒秦際會，無意中來到孤墳，參破機關，便經常到墓地底下拿古玩換銀子。這孤墳靠着樟河，樟河窩着只白水獺，這廝看會了秦際會的手法，也學着轉碗開墓。因秦際會每次來孤墳，總是會假裝拿一些食物來拜祭田掌柜，因而白水獺也常到碗中拿食物吃，以至小乞丐吃了白水獺口含過的食物中疾。這白水獺極具靈性，一日到達墓底逛時發現了廣爺和小乞丐的屍體，於是它就找准機會告狀，實在是奇聞。

　　這起案件，最後水落石出。秦際會只因奪孤墳中財，一共殺了三人。龜奴那日從樟水河上爬出來，剛好撞見秦際會，秦際會就把龜奴按在水中，造成溺水假象。那日晚上，廣爺和小乞丐也該命短，正巧碰到秦際會在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