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灑洋船屋

　　清咸豐年間，涇縣城裡有一個窮教書先生，名叫張逸夫。他女兒張雪娘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非常有才華，詩琴書畫無一不精，是涇縣城有名的大才女。家有靚女百家求。張逸夫自己雖然窮得清水滴地，但家裡出了像雪娘這麼一個美貌的才女，一時間，那些前來說親的媒婆就像走馬燈似地，幾乎踏斷了他家的門檻。經過千挑萬選，他最後選中了一個姓金的書生，那金書生的父親在朝中做大官，家裡有錢有勢。張逸夫心想將來雪娘進了金家的門，自己還愁沒有清福可享嗎？

　　婚事很快定下來了。眼看再過幾個月金家就要來迎娶雪娘了，豈料就在這時候，一場誰也想不到的災難降臨到了雪娘的身上。

　　一天上午，張雪娘約了幾個鄰居姑娘，一同到山裡採摘蘑菇。到了山裡，幾個人分開來各采各的蘑菇。快到中午時，張雪娘已經採摘了一籃子蘑菇了。她立即下山趕着到約定的地點和同伴們見面，走着走着，驀地從樹林間吹來一陣清風，風裡夾着一股說不出的香味，張雪娘不由得一陣意醉神迷，眼睛一閉，整個人一軟倒在了地上。恍惚間，她見一個金甲神人從天而降，將她抱到懷裡，褪去了她身上的衣裳，隨即與她交合起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張雪娘驚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這才發覺自己躺在地上，剛才做了一個夢。想起夢中的情景，張雪娘又羞又怕，從山裡回來后，她一直沒敢將自己所做的怪夢告訴其他人。

　　哪知事隔不久，張雪娘居然發現自己懷孕了。這事很快像風一樣傳遍了整個涇縣城。當初一些上門到張家求親吃了閉門羹的人，一個個都幸災樂禍起來，說什麼難怪別人到張家求親那麼難，原來那張雪娘早有野漢子了啊……真是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那姓金的書生正在外地讀書，不久，張雪娘的事情也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又氣又急，當即趕了回來，一紙退婚書，就將他和雪娘姑娘的婚約給解除了。

　　眼看着這麼好的一個靠山，一下子就毀在了女兒的手裡，張逸夫氣得差一點兒吐出血來。他一頓竹板，便將女兒打出了家門。張雪娘有苦無處訴，知道自己在涇縣城裡是再也待不下去的了，只得跑到一個名叫黃田的地方，在那兒的深山裡隱居了下來。

　　從此，張雪娘就在深山裡過起野人一般的生活。白天餓了，她就採摘一些野果充饑；夜晚，她就睡在一個破舊的山神廟裡。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轉眼之間，張雪娘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張鵬。她暗暗下定了決心，以後日子不論有多麼艱難困苦，她一定要將他培養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就像大鵬一樣能夠展翅飛翔在藍天上。

　　落地的孩子見風長，幾個月下來，小張鵬竟然能在地上行走了，那眉眼、那臉兒，活活就和張雪娘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俊秀極了。雪娘看着自己的兒子長得那麼可愛，原本一顆早已破碎的心，也逐漸癒合了起來，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在孩子快懂事時，她便開始教他讀書識字。沒有紙筆，她就折根樹枝，讓他在地上寫寫畫畫。說起這張鵬，也是聰慧過人，不論母親教他什麼，他一學就會。為了讓孩子能接觸外面的世界，張雪娘也隔三岔五地帶他到山外轉轉，為了防止碰上熟人認出自己，她每次出門，都要掏一把鍋底灰在自己的臉上抹一下。張鵬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做，每次問她，她總搪塞他：“孩子，你有所不知，娘用鍋底灰抹臉，是為了防止太陽將臉曬起泡啊！”在外面跑多了，不久，張鵬便發現別人除了身邊有個媽媽外，都還有個父親，於是他又問母親，為什麼他沒有父親。張雪娘便又向他撒謊說，他也有父親的，不過他和她結婚不久，就到外面做生意去了，至今沒有回來。

　　就在張鵬6歲那年，張雪娘將他送到山外的一個學堂讀書了。光陰似箭，轉眼間張鵬已經長成一個大小夥子了。那年正值京城大比，張鵬趕到京城參加大考，竟一舉奪得金榜第一名。咸豐皇帝看他是個人才，破格讓他做了河南的巡撫。

　　張雪娘得到喜訊后，激動得哭了起來，她真想趕回涇縣城，把這一好消息告訴父親，可她又擔心人多嘴雜，別人將自己當年的事情捅了出去，對張鵬的前程有影響。張鵬在臨去河南上任時，要將母親一塊兒帶去，可她心裡明白，涇縣城裡的人在各地都有做生意的，她怕遇上熟人被人認出，怎麼也不肯去。張鵬哪裡知道母親內心的苦衷，不敢多加勉強，只給她請了一個女傭做伴，就獨自一人到河南上任去了。

　　張鵬在河南上任不到一年，就連破了幾起大案，有一次，他抓到了一名流竄全國的大盜。經過審訊，這大盜的名字叫胡為寶，他在交代自己所犯的罪行時說：他原本是涇縣人，早年曾暗戀過當地一個名叫張雪娘的姑娘，託人上門說親時，竟被她的父親一口拒絕了。從此，他便對張逸夫懷恨在心。有一次，他到山中去打獵，正好碰上採摘蘑菇正要下山回家的雪娘，不由得大喜，他急忙藏身一旁，從身上掏出迷香，迎着上風點燃了，將她迷倒在了地上。他跑上前去，趁機將她姦汙了。事後，他怕事情敗露，逃離了涇縣……張鵬聽了他的交代，當下驚出一身冷汗來：這胡為寶所說的事情，怎麼好像與自己的母親有關呢？母親的名字不正好叫張雪娘嗎？

　　張鵬不敢怠慢，騎了一匹快馬，日夜兼程，趕回了家中。

　　當張雪娘得知兒子回來的用意后，兩眼一黑，差一點兒昏倒在地上。她這才明白，當年自己是被那姓胡的姦汙了，她在夢裡所遇到的哪是什麼金甲神人，分明是她被迷香迷昏后所產生的幻覺啊……“你這個混賬東西，”張雪娘強忍住內心刀砍斧剁一般的疼痛，揚手給了兒子一記耳光，“你……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竟敢在為娘的頭上潑起污水來了，這……這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可多了，你怎麼將這等為人所不齒的醜事，懷疑到為娘的身上來了啊？”一看母親動了怒，張鵬嚇慌了神，忙不迭地跪在了她的面前，道：“娘，是孩兒錯了，孩兒不該胡思亂想，更不該招惹娘親傷心。可孩兒還有一事不明，敢問孩兒的父親到底是誰？即便他在外面長年累月地做生意，他也不至於拋下娘親不管，總該回家來看看我們母子倆吧？”

　　聽了兒子一連串的追問，雪娘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過了半晌，她才說：“孩子啊，其實為娘一直沒有告訴你，你父親早在外邊有了別的女人了，他帶了那個女人到南洋去了，他根本就不想要我們娘兒倆啦！”

　　張鵬趕回到河南，迅速了結了胡為寶的案子，將他判了一個斬刑，押到刑場處決了。隨後，他寫了一封信，連同一些銀兩，派了一個差役給母親送了過去；接着他就辭了官職，一路漂洋過海，趕往南洋，尋找他的生身父親去了。

　　到了南洋，張鵬為了生存，一邊學着做生意，一邊四處打聽起父親的下落來。雪娘原本只是敷衍兒子的一句話，卻被他當了真，他到哪能找得到什麼生身之父啊！一晃過了幾年，張鵬父親沒找着，卻在生意場上闖出了大名堂。他在那裡不僅娶了妻子，還生下了兩個兒子。在南洋，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說他在當地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比起資產，沒有人能超過他的。

　　雖然幾年來沒有找着父親，可張鵬的心裡沒有哪一天不惦記着母親。這年春上，他決定回國一趟，將母親接到南洋來，在他身邊好好地安度晚年，享幾年清福。由於路途遙遠，張鵬沒有帶上妻兒，隻身一人趕了回來。

　　可哪裡知道，待張鵬趕到家門口，呈現在眼前的一幅景象，一下子把他驚得目瞪口呆了。原來早在當年到河南上任時，他就用皇帝所賜的銀兩，在朝陽一處的山坡上，給母親做了三間新房子。而此時此刻，眼前的房屋全坍塌了，那些裸露在外面的屋樑像被火燒過了一般，梁木間蛛網百結，地上到處雜草叢生。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娘，你在哪兒？”張鵬一時間驚慌失措起來，四處叫着母親，可沒有人回應他。

　　正當張鵬急得焦頭爛額之際，一個放牛的老頭走了過來。那老頭自稱姓庄，就住在附近的一個小山村子里。當庄老頭得知張鵬是雪娘的兒子時，長嘆一聲，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細細地說了出來。

　　原來，自從雪娘從差役手裡接到張鵬所寫的信后，一下子就被嚇蒙了，從河南到南洋，山高路遠，還得漂洋過海，這一路上要擔當多少風險啊。她早聽別人說過，一些人為到南洋闖蕩，十人當中就有九人把命丟在了大海中，很少見有人能活着回來的。她急壞了，想趕去將兒子追回來，可她到哪裡能找到他？“我的兒呀，你怎麼將為娘的謊話全當真了啊……”雪娘一聲長號，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了。一夜之間，她那一頭的黑髮全變白了。她成天地哭喊着，半月不到，竟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給哭瞎了。那個在雪娘身邊的女傭，一看她成了一個瞎子，尋思日後還不知道張鵬能不能活着回來，一時間就動了鬼心眼兒，當天夜裡將剩下的一些銀兩全偷了，一溜煙地跑了。

　　女傭跑了后，這可害慘了雪娘，想吃什麼也弄不上嘴了，餓極了，她只能摸索着走到門外，將地上的青草拔起來朝嘴裡塞。有一次她感覺到口渴，想到離家不遠的一口水塘邊弄點水喝，誰知腳底一滑，整個人掉進了水裡。正好，庄老頭牽着一頭牛打這邊路過，發現掉在了水塘里的雪娘，及時地將她救了上來。庄老頭心眼兒好，當他將雪娘的底細摸清后，對她的境遇十分同情，回到村裡就動員一些人，給她送來米面，並派人輪流來照顧她。

　　豈料天有不測風雲。那一年冬天，外面下了好厚的雪。雪娘不好意思再讓人來服侍，就自己摸索着做飯。哪知她兩眼看不見，在生火時，一不小心將堆在一旁的柴草全點着了，那火“轟”地一下燒上了屋頂。她嚇得手足無措，驚慌之中，想逃出來，豈料連大門都找不到了……等附近的村民們發現這裡的滾滾濃煙時，都趕了過來，可一切都已經遲了。找了半天，人們才在火堆里找到了雪娘那具被燒焦了的屍體。有人發現，她竟兩手緊緊地捂在胸前，好像在保護一件比生命還要珍貴的什麼東西。庄老頭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她的手掰開，一看原來是一封保存完好的信，那是她寫給兒子張鵬的一封信……

　　庄老頭說到這裡，當即趕回去將那封信取了來。張鵬拆開信一看，頓時被信中母親所寫的內容驚得呆若木雞了。原來，雪娘在信里將她當年被胡為寶所姦汙的事，全說出來了。她告訴張鵬，當年她之所以不敢將事情的真相對他說出來，一來是擔心兒子會一時心軟，不能秉公執法，放了那個作惡多端的胡為寶，被百姓唾罵；二來她又擔心一旦事情傳開后，從此兒子在官場上再也抬不起頭來做人，會影響到他日後美好的前程。為此，她這才在兒子面前說謊……讀罷信，張鵬早已淚流滿面，肝腸寸斷。

　　按當地風俗，人下土后是不能隨便遷葬的。張鵬為了能使母親的魂魄跟隨自己一路漂洋過海到南洋去，親自繪製了圖紙，花重金請來了能工巧匠，在雪娘的墳墓旁，建造了一艘酷似在碧海中航行的、且能容納近百戶人家居住的洋船屋。為了母親一人在這裡不至於孤單，同時也為了報答附近山民們在母親生前給予各種幫助的大恩大德，特地將庄老頭和那些山村裡的人，都請到洋船屋居住了下來。

　　那些村民們有生以來，還從沒有見過這等造型別緻，又豪華氣派的房屋，自然是十分珍惜。轉眼過去了幾百年，洋船屋至今還保存得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