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鎮的『活菩薩』

　　東昌府治下有個三家鎮，鎮子雖然在運河邊上，卻一直鮮為人知。這狀況一直持續到那年黃河大水泛濫，三家鎮卻被叫花子們的蓮花落傳唱開去，其中有首歌謠說：要吃飯，到三家，三家鎮有個活菩薩，活菩薩的名字，他叫孟鴻達……

　　孟鴻達何許人也？

　　且從洪災過後的第二年秋天說起。這天早晨，三家鎮的小碼頭邊停了一艘烏篷小船，艙門上的帘子垂得嚴嚴的，整條船看起來很是神秘。這時岸邊有個婦人正在洗衣服，就在她猜測着船裡面是什麼人時，那帘子忽然挑開來，從裡面鑽出一個衣着光鮮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見有人看着自己，便笑了一笑，徑自走了過來問詢道：“大嫂，打擾一下，敢問這裡可是三家鎮？”

　　女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說道：“是三家鎮，客官從哪裡來？”

　　“哦，我從天津來的，到這裡找一個開米店的孟鴻達老闆。”那年輕人道。

　　“找孟老闆啊，沒有孟老闆了，鴻達米店的老闆現在姓孫。”

　　年輕人聽到這話，不禁呆愣了一下，隨即從懷內掏出一塊碎銀，遞給那女人手裡說，“能否請大嫂上船，詳細為家母說說鴻達米店的情況？”

　　那婦人見了銀子，早已樂得眉開眼笑，忙不迭地說：“行，行，客官真是太客氣了！”

　　原來，這個傳說中的孟老闆，並非本地人，他十八年前來到三家鎮，出高價買下了一家米店，然後，以低於其他米店三成的價格銷售，如此不到一年，就讓其他十幾家同行紛紛關了門，鴻達米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大，但價格始終低於別處，而且童叟無欺，孟鴻達的善名因此在三家鎮廣為流傳。直到前年，孟老闆忽然身染重病，治了許久也不見起色，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就召集了三家鎮的一些頭面人物到米店，他當眾安排後事，自己沒有子嗣，死後把米店傳給店裡的夥計孫亮。

　　那天，孟老闆說：“孫亮啊，這米店以後歸你了，你可不要讓我失望，不能賺黑心的錢，不能坑百姓！”

　　孫亮給孟老闆跪下了，他說：“掌柜的你放心，我這條命是你的，啥時候都不會忘了你的話。”

　　人們不知道他為何說自己的命也是老闆的，到後來，大家又想通了，他是個一無所有的夥計，肯定是孟老闆從哪裡收容的孤兒。

　　後來沒多久孟老闆就死了，孫亮披麻戴孝葬了他。孟老闆可真沒看錯人，這孫亮不但沒讓米店的生意懈怠下來，還做了件大大的善事。去年，濮城一帶發大水，這裡到處都是逃難來的災民。鴻達米店這時候卻不再賣米，而是在店門口的街道上，一溜支起十幾口大鍋，熬粥賑濟災民。

　　那年輕人聽到這裡冷笑了一聲說：“他孫亮當然捨得，又不是自己的家產。”

　　“客官你這樣說就錯了，”那婦人道，“那些日子，這裡聚集了成千上萬的災民，孫掌柜當眾宣布，自己只是鴻達米店的夥計，老闆是孟鴻達，每個接受施捨的人在喝粥之前必須念一聲孟老闆的名字。那一段日子，孟老闆的名字可比觀世音還要靈啊，喝粥的人一口粥一聲感謝恩人孟鴻達，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月。”

　　其實，朝廷當時也撥下了賑災款和救濟糧，可官府賑災棚內熬出的粥卻稀得能照人，還都是發霉的秕谷熬出來的，災民們是怨聲載道，暗罵不止。後來，在一個夜裡，知府大人的人頭忽然被割了去，掛在了城門樓上，案子至今沒有破。

　　貪官死了，災民們無不拍手稱快。雨期過後，沒餓死的人們陸續返回家鄉。聽說今年浦城等縣收成還不錯，那些受過孟老闆恩德的人自發籌集了款項，還推選了人來到鴻達米店，要給孟老闆立一個功德碑。

　　聽完以往的經過，船上這對神秘的母子按照婦人指點的路徑，來到了鎮上的鴻達米店。正是日上三竿，米店的夥計們正有條不紊地接待着每一個主顧。着一身青灰布袍，戴一頂瓜皮小帽的孫亮這時候也在堂前，他看起來絲毫沒有老闆的樣子，聲色和藹爽朗，跟每一個與他打招呼的人寒暄着。

　　當那個年輕人出現的時候，孫亮的眼前恍惚看到了孟鴻達的影子。就在他愣怔的一瞬，那年輕人問道：“哪位是孫掌柜？”

　　孫亮回過神來，馬上說道：“我就是，不知兩位從何處來？”

　　那年輕人說：“孫老闆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年輕人如此面熟，孫亮覺得奇怪，他帶這母子到了後面的客廳，那年輕人扶母親在椅子上落座后，對孫亮說：“我叫孟非，這是家母。”隨後，他從懷內取出一塊通體呈紫褐色的玉佩，懸在手裡說，“孫掌柜可見過這塊玉佩？”

　　看到玉佩的孫亮頓時大吃一驚，他說：“這是我主人二十年前的隨身之物，公子從何得來？”

　　這時候，一直未說話的婦人說：“還好，有人能認得此物，我們也不枉跑這一趟了，聽說孟掌柜把這裡的東西都傳給了你，不知他有沒有給你說起過我。”她的神色有些哀戚，語調里充滿了幽怨。

　　孫亮的內心迅速翻騰着，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一時思索不透。

　　這時候那個叫孟非的年輕人說：“二十年前，運河漕幫的一個小首領在天津被人追殺，受重傷后逃脫，被我母親所救，在養傷的日子裡二人情意相投，兩個月後傷口痊癒，我母親也以身相許，沒多久，那人接到幫內傳來的消息不得不離去，臨走之時，留下了這塊玉佩，此後再無音訊。後來，母親未婚生下我，被人不齒，始終含冤蒙羞等候那人歸來，卻一直苦無消息，直到上個月，我們偶然聽說東昌府出了個叫孟鴻達的大善人，因此才沿運河南下前來尋親。既然孫掌柜認識這玉佩，那麼你的故主就確是家父無疑，還請您將他是如何故去的詳情告知我們。”

　　孫亮聽完這些，恍然大悟地說：“原來如此，難怪公子看起來如此面熟，按理說我不該再對二位有絲毫隱瞞，只是關於主人的事情，實在是一言難盡，其中有些不能說出來的原委，還請主母和少主諒解。”

　　孟非聽到這裡不禁冷笑了一聲：“孫掌柜，有什麼不可說的，難道你是怕我母子收回孟氏家業，斷了你的財路不成？”

　　此話一出，孫亮的臉上不禁顯出一片惶恐：“孫亮可沒有貪圖主人家業之心，少主若不相信，我可以把柜上的賬目清算一下，米店的存款由你們盡數帶去，只是這米店，孫亮曾經在主人面前立下重誓，要竭盡所能守住，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那婦人聽完他這話不禁凄然地笑了：“我明白了，孟鴻達在此地還有家室要你照顧對不對？”

　　孫亮急忙說：“主母切不可冤枉主人，他此生從未有過婚配，我跟隨他有二十多年，主人一直沒有近過女色！”

　　“那你為何還要守住這米店，不是為了圖財又是什麼？”

　　孫亮一臉無奈地說：“你知道主人是漕幫的人，我們原本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至於為何要在這裡開米店藏身，實在是內里另有原因，我相信你們確實是主人的家人，才把店裡的現款都給你們，你們拿了銀兩最好趕快返回天津，這裡實在是不可久留……”

　　孟非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說了，你告訴我，我爹到底是怎麼死的？”

　　孫亮卻依然說道：“少主，我能說的已經對你說了，請不要再強加逼問，你們先在這裡休息，我去把前面的賬本拿來。”

　　孟非憤然拍案站起來怒道：“好你個孫亮，我爹只怕是被你謀害死的，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給些銀兩就想打發走么？走吧，隨我去衙門說話！”

　　說著，上前就捉住了孫亮的手腕。

　　就在這時候，前面的米店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之聲，一個夥計快步跑了過來對孫亮說：“掌柜的，你快出去看看，店裡來了好多人。”

　　就見孫亮的手腕輕輕一抖，孟非只覺自己的胳膊被什麼東西猛然擊打了一下，孫亮這時已掙脫了出來，隨即拱手道：“兩位且請稍坐片刻，我去看看就來。”

　　然後，匆匆隨夥計走了出去。

　　母子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也相隨着跟到了米店前堂。

　　米店外的街道上這時黑壓壓聚了有幾十口人，孟非母子趕出來的時候，見孫亮正站在米店門口的台階上對那一群人喊話：“鄉親們，你們的心意孫某是知道的，只是這立功德牌坊之事確實有些不妥，我家主人的原意只是開倉賑濟民眾，無心圖報，雖說今年收成好些，鄉親們有了飯吃，可這修建牌坊的工程不小，大伙兒還是把募捐的錢財歸還給鄉親們，好好度日子去吧！”

　　那人群中有個年長者上前一步說道：“孫掌柜啊，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想過，人不能忘本，若沒有孟老闆，我們這些人的骨頭早就不知道被哪裡的野狗啃光了，我們這次回來，可是帶着幾十萬人的心愿來的，你若是不答應，我們沒臉回去見鄉親們哪！”

　　後面的人群隨之附和着說：“是呀孫掌柜，這可是我們濮城幾十萬人的心愿，孟老闆和您都是大伙兒心中的觀世音菩薩！”

　　孫亮剛要再說什麼，突然，從街口傳來一陣銅鑼聲，數不清的官兵在瞬間把住了街口的進出要道，就在眾人驚詫的瞬間，孫亮回身看見站在米店內的孟非母子，快步過去對孟非急切地低聲說道：“快帶你母親站到對面的人群里去，等會兒就說是來買米的。”

　　然後不由分說就把兩人從店內推了出來，孟非只覺得他手頭上的勁道大得驚人，自己根本就沒有抵抗的能力。

　　這時候，一隊官兵張弓搭箭圍住了鴻達米店，弓箭手的外圍，一頭領大聲喝道：“休要放走了漕幫賊人，鴻達米店經官府查實，乃漕幫劫匪之窩點，近年來，臨清、德州等地官倉糧食被劫，皆與此處匪首有關，閑雜人等一律原地勿動，違者殺無赦！”

　　孫亮這時候一把擄下頭上的瓜皮小帽，昂然從店內走出來道：“狗官，我就是鴻達米店的掌柜，你們的官糧就是老子劫的，可惜我們孟老瓢把子在劫德州官倉那次不幸被爾等鷹犬暗箭所傷，最終不治而亡，可你們的糧食也都被老子賑濟了災民，嘿嘿，再告訴你一件事，那狗知府也是老子殺的，你先放了這些無辜百姓，有種的就過來拿我吧，若不依我，嘿嘿，恐怕你們這幫鳥兵還攔不住老子！”

　　那頭領似乎沒想到要捉拿的人會如此輕易地就站了出來，一時愣了一愣，隨即說道：“好，只要你自動受綁，街上的這些刁民一概不加追究！”

　　孫亮見此情景，不禁放聲長笑，末了，大聲說道：“鄉親們，不要忘了我們的孟老闆，不要忘了這鴻達米店，孟老闆的心愿就是讓咱受苦的鄉親們都能有飯吃！”

　　長笑聲中，三家鎮上餘音不絕，那些原本為了還願而來的難民連同孟非母子，一個個都愣在了當場，整個鎮子上一時再無人聲。

　　鴻達米店被查封了，一個月後，孫亮被官府處斬，人們把他埋葬在了孟鴻達的墳墓旁邊。此後，每年的清明時節，墳墓前都會出現一個遠方來的年輕人，這情形，一直持續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