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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上的“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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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上的“茶花女” 標籤:茶花女 笑貓日記之塔頂上的貓 地球上的星星

  公元1884年初夏,朝廷長期通緝的要犯王韜,現身上海黃埔江畔外灘。外灘是十里洋場最繁華的地段。王韜已經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矮胖老人了,還是頭戴瓜皮小帽,背拖花白長辮。他擠過人群,穿過店堂,逛了大街游小巷,眼睛不看光怪陸離的西洋貨物,而是朝那些塗脂抹粉的中年婦女身上不停地掃視。

  王韜剛被軍機大臣李鴻章特別赦免,從海外歸國。他是蘇州甫里人,16歲考取頭名秀才,接下來的科舉考試,屢考屢敗,為了生計,他到上海洋人出版社“墨香書館”,當了一名編輯,成了上海灘上數一數二的“文章聖手”。二十二年前,正富盛年的他給太平天國起義軍出謀劃策,教他們如何推翻大清皇朝。清軍攻下南京城,在太平軍的文件堆中,發現王韜的獻策文書。朝廷下令,上海當局捉拿此人。王韜憑着跟英國駐上海領事館的特殊關係,亡命海外。他投奔太平軍這一件事,在上海傳得沸沸揚揚,人們說他參加了太平天國的科舉考試,被洪秀全欽點為狀元,其實這都是子虛烏有的傳說,但是,“長毛狀元”的名聲卻傳開了。

  “長毛狀元”流亡海外二十二年,足跡踏遍了歐美各國。他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朝政的倡議。在香港辦了一份風靡海內外的《環球日報》,鼓吹他的改革主張。王韜一時聲名顯赫,各國元首都來結交這位著名的政論家,思想家,實業家。軍機處首輔李鴻章下令,赦免王韜的叛逆罪,允許他回國。

  “長毛狀元”終於回來了,他急着要找尋一個人,找尋海上名姝陸小芬。

  那年,太平軍被剿滅,王韜返回上海,在“墨香書館”做編輯。突然,一天下午,英國巡捕帶着一隊清兵來搜捕。書館老闆向他傳信,他即刻溜出書館後門,奪路而逃。

  到處是大清國的天下,逃到哪裡去?“墨香書館”所在的大街是英租界,是上海的風流之地,俗稱“四馬路”(今福州路),馬路東段,直通外灘,這裡是文人云集之地。馬路西段,到處是花樓戲院。四馬路上,文人和紅粉齊舞,美文同歌喉共發。王韜在這裡摔打滾爬了十來年,是個有名氣的文人。他出手大方,是紅粉書樓的常客。王韜落難,逃在街上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輛馬車停在了他面前,一隻玉手從車簾中伸出,把他拉了上去。

  伸出援助之手的紅粉叫陸小芬,尚任里蘭馨書寓的“女尚書”。她是王韜的同鄉,蘇州人。陸小芬,長得臉色白凈,神態嫻雅,說一口道地的吳儂軟語,彈一曲蘇州彈詞。王韜在報刊上寫文章,對這位“女校書”推崇備至。陸小芬順利地坐上了花國“女尚書”的交椅。

  王韜到了蘭馨書寓,一顆心還在怦怦直跳,額上急汗滴滴下流。客廳里,早坐了好幾個人,在等“女尚書”。小報寫手,書館編輯,還有一個大佛寺的文鑒和尚,他拿了詩稿,是來和陸小芬切磋詩藝的。一個大光頭,坐在那裡,分外惹人注目。

  王韜心躁氣急,頭上冒煙,摘下瓜皮小帽,環顧客廳,無安放處,見文鑒大和尚的光頭,便把瓜皮小帽摁在他的頭上。

  和尚大怒,向陸小芬申訴。

  陸小芬抿嘴一笑,說:“戴就戴吧,這是文壇聖手的帽子,你出家人也好沾點靈氣。”

  和尚聽陸小芬這麼一說,戴着瓜皮小帽,乖乖坐着,不說話了。

  陸小芬把他拉進內室,問,出什麼事了。王韜便把投奔太平軍,事發遭追捕的事說了。陸小芬嚇呆了。一會兒,她來了主意,說:“你現在是朝廷欽犯。天大地大,大清皇朝最大。話雖這麼說,現在大清國這重天,被洋人的天壓着,大清國怕洋人。你們‘墨香書館’老闆的弟弟,就是英國領事館的領事。你去投奔他,天大的事也就化解了。”

  王韜一拍大腿,怎麼把這條生路忘了?陸小芬打開一道側門,帶王韜穿過室內迴廊,來到另一套公寓前,說:“這裡是‘羅絲書寓’,裡面的女校書叫‘玫瑰花’,是專門做洋人生意的,跟英國領事最熟,她帶你去領事館,保證沒事。”說罷,送了他三根金條,路上備用。

  陸小芬回到客廳,巡捕已經破門而入。他們得到信息,有人親眼看見,一個戴瓜皮小帽的人,在大街上,被陸小芬的馬車接走了。

  巡捕看到,客廳里就有一個戴瓜皮小帽的人,把他抓了起來,戴了鐐銬,推推搡搡走了。

  就這樣,王韜逃了,陸小芬卻遭了殃。戴着瓜皮小帽的文鑒和尚押到巡捕房,摘掉帽子,是個光頭和尚,頭頂上還有香疤。巡捕房有人認識,他是大佛寺的監院和尚。巡捕問他怎麼去了“蘭馨書寓”,怎麼戴着瓜皮小帽。和尚這才知道,巡捕要抓的人是王韜,便說,王韜被陸小芬引進了內室,他頭上這頂帽子,就是王韜的。想不到王韜一個玩笑,就將和尚頂了缸。

  巡捕又到了蘭馨書寓,他們把陸小芬抓走,移交滿清當局。陸小芬在牢房中吃了多年官司,受盡折磨。

  時光,過去了二十二年,王韜又回到了上海。“睚眥之仇必報,一飯之恩必酬”,他就是把大上海翻個底朝天,也要把陸小芬找出來。他從四馬路尚仁里,一直找尋到外灘,哪裡還有往日景象!

  這時,王韜想起一個人:文鑒和尚!

  王韜來到大佛寺,這裡香火依舊鼎盛。文鑒做了寺院的住持和尚,老和尚慈眉善目,見了王韜,雙手合十,不住地說:“施主,請,請。”往他的方丈斗室拉。

  住持和尚的居室,一塵不染,詩書瑤琴擺布有序,牆正中掛着一幅字: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字的落款是王韜。王韜認得,這是當年,他書贈給陸小芬的一首宋詞,怎麼落到了這個和尚手裡?

  王韜說:“大法師,認不得我了?”

  老和尚眯起老眼,看了半天,搖了搖頭。

  王韜說:“我就是王韜啊,老得連老朋友也認不出了?”

  和尚吃驚地說:“啊,王兄!”

  王韜說:“你認不得我,我卻認得你,你頭髮沒有,這一副世間最堅硬的鬍鬚我認得。”

  “王兄還是老脾氣,取笑老僧。老僧的鬍鬚軟如棉線,何來堅硬之說。”

  “從世間臉皮最厚的人的臉上鑽出來的鬍鬚,還不是最堅硬的鬍鬚?”

  “見笑見笑。王兄怎見得我的臉皮厚呢?”

  “明擺着的事,這幅字是我送給陸小芬的,怎麼到了你的手上,現在陸小芬在什麼地方?”

  和尚臉露難色,說:“我知道,陸小芬有恩於你,你是非找到她不可的。但是,這事,叫老僧也難於啟齒。我就給你說個老上海的老段子吧。有一天,一隻公雞啄食到了田埂上,見到一隻田雞(青蛙的俗稱),很奇怪,問:‘你叫什麼名字?’田雞說:‘大家叫我田雞。’公雞更是奇怪了,說:‘我們稱雞的,身上都有羽毛,你身上一片羽毛也沒有,怎麼稱雞呢?’田雞說:‘你是少見多怪。不一定身上有羽毛的才稱雞。你看上海胡家宅的野雞,身上何曾有一根羽毛。王兄,你聽過這個段子嗎?”

  王韜一股悲愴從胸中湧起,不禁老淚縱橫。如花如玉的陸小芬,現在竟然流落成了“野雞”!

  胡家宅,是上海郊區最破敗的一處貧民窟。硬紙板、破木頭支撐起一個個小窩棚,挨挨擠擠連成一片。臭水溝邊蚊蠅滋生,小弄堂里野狗亂竄。王韜捂着鼻子,走東家,串西家,東張西望。

  三叉路口,一家小鋪子,幾個婦女手撐着櫃檯在大大咧咧地閑話。王韜上前打聽,這裡可有個叫陸小芬的。

  聽得陸小芬的名字,幾個婦女的眼光集中起來,將王韜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再從腳到頭又看了一遍。然後,她們又一起收起眼光,嘴角向左邊一撇,說她們的話去了。

  陸小芬的“房子”在西弄,離小鋪子不遠。一門一窗,裡面一大間,中間布簾隔開,簾外灶火起居,簾內房間卧室。陸小芬見來了客人,搬凳沏茶,服務周到。

  陸小芬外形沒有大變,只是臉皮紅腫,眼泡腫脹,一臉病容。王韜說:“小芬,我是王韜呀。我終於能回來看你啦。”

  陸小芬聽得“王韜”兩個字,兩眼發直,直瞪瞪地看着他。突然,她眼眶裡盈滿了淚水,說:“我不認識王韜,你找錯人了!”說罷,她抹了一把淚,奪門而出。王韜趕出門,哪裡還有她的蹤影。

  第二天,王韜又去胡家宅,鄰居說,昨天晚上,陸小芬卷了鋪蓋搬走了。門檻邊,王韜拾到一張小紙片,上面用鉛筆寫着,當年王韜書贈陸小芬的那首宋詞,王韜認得,這是陸小芬的筆跡。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王韜在上海又住了二十來年,二十年間,他一直在尋找陸小芬,可惜,再也沒有見到過陸小芬的面。後人把陸小芬稱作“上海灘上的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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