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思故鄉

　　作者：張晗

　　已有幾年未回故鄉了。中秋節前夕，我和妻一行回到了遙遠的故鄉。

　　故鄉在皖西大別山區。一個不大的村莊，幾十戶人家，錯落在一條環形的山腳下。山是常年的蔥綠，小時候，我和鄰居的孩子砍柴、放牛、牧羊，天天都在山上滾爬。村前一口偌大的池塘，常年綠水盈盈。夏天，我們小孩光着身子天天泡在裡面，砍水鼓、打水仗，揚起漫天水花，盪起一塘笑聲。連着池塘的是一大片稻田和莊稼地，隨着季節變換，田地里長出不同的禾苗，陸續收穫着稻穀、玉米、芝麻、花生等各種糧食。中秋節夜晚，是我們小孩最開心的時刻。夜深人靜時，我們幾個“摸秋”隊員輕手輕腳地鑽進種有玉米、花生等莊稼或蔬菜地里，不到半小時，個個拎着玉米、南瓜、豇豆、花生等悄悄地出來，滿載而歸。那份喜悅，如同從戰場上凱旋歸來。中秋節“摸秋”是故鄉延續下來的風俗，即使被人發現也不看作是“偷”。這一風俗，至今還在故鄉延續。

　　鄉情縈懷，歸心似箭。下了車，我們疾步走過一段山路，來到村前，但見一片荒涼：

　　村子里靜悄悄的，偶而傳來一兩聲雞鳴犬吠。幾棟樓房，象無人居住，門窗關閉，周圍蒿草叢生；一處老宅房頂坍塌，裸露的牆頂上，幾根枯草在秋風中瑟瑟抖動。村裡的小路被雨水沖刷出很多坑窪和溝壑。村前的大片稻田和開闊地里，長滿了雜草和灌木，或堆積被山水衝來的沙子和石塊。村后的山失去了蔥綠，露出大片灰禿禿的岩石，稀疏地點綴着一些“小老松”……

　　這是我的故鄉？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情一下沉重起來。

　　大嫂將我們迎到了家裡，送來茶水。我接過杯子，茶水混黃。我正躊躇，見大哥挑着水蹣跚走來。幾年不見，大哥已滿頭白髮，駝背，臉有些浮腫。

　　“大哥，我來挑。”見我迎上去，大哥放下肩上的水桶。我清楚地看到，桶里的水很混濁。

　　“這水是吃的？”我問大哥。

　　大哥一時說不出話來，“天涼了，我這肺氣腫又厲害起來，說話氣力跟不上。”大哥告訴我，自從前幾年後山上的樹被人砍光了，山下的井就幹了。去年在村前池塘邊挖口井，現在村裡人都吃這井裡的水。

　　我轉眼望去，村前的池塘里一小潭渾黃的水，幾隻鴨子鳧在上面。池塘的里沿，幾個石塊嵌成的水井，正有人彎腰從裡面取水。很明顯，井裡的水是從池塘滲過來的。

　　“這水不能吃。”

　　“沒事，放點明礬澄清就能吃了。不乾不淨，吃不生病。”大哥安慰我，我無語。

　　臨近傍晚，姐姐和姐夫回來看我們。二姐和小姐蒼老了許多。二姐血壓高，天天吃藥。小姐常頭暈，嚴重時不能行走。大姐雙膝長了骨刺，大姐夫攙着她。大姐夫原是中學體育教師，退休后在家和大姐一起種地，他身體好，夏天光着膀子幹活，可近兩年雙膝也生了骨刺，和大姐同病相憐。

　　大嫂做了一桌菜，留下姐姐姐夫吃晚飯。久別重逢，一家人團聚，其情釅釅，其樂融融。

　　我們邊吃邊拉家常。大嫂告訴我們，菜是她親手種的，從未打過葯，放心吃。

　　“弟，你和弟媳退休了也回來種菜吧，”小姐向我們建議。

　　“鄉下的空氣也比城裡好多了！”二姐說。

　　“現在年輕人都到城裡去了，村裡田地荒的多，你們回來可挑着種。”大哥說，“村裡幾十戶人家，留在家裡的只有十來人，很多房子空了幾年無人住，有的蓋了新樓房也不回來住了。”

　　“哪能回來 ”大姐夫不贊成，“別的不說，你們回來看病怎麼辦？現在看個感冒都要去鄉醫院。”

　　“村裡不是有醫療室？”

　　“還是缺醫少葯啊！”

　　“還有更揪心的，”二姐說，“現在村裡人死不起了。都要火化，花錢多。”

　　“不是有政策規定山區可以土葬嗎？”

　　“縣裡要出後進籠子，搞改革，山區也不給土葬了。前個月姨奶那村幹部到每家每戶搜棺材，搜到了都拉去劈了。”

　　“啊，怎麼能這樣做？”一桌人都驚愕了。

　　“這樣做是違反政策的！”妻有些憤怒了。

　　“聽說俺村也馬上這樣改。”

　　“啊，那我的棺材也要被劈了？”大姐很害怕，捂起臉傷心地嗚嗚哭起來。

　　“不會，不會，違反政策是要糾正的。”我安慰大姐。一桌人都撂下碗筷，不歡而散。

　　夜很深了。我輾轉反側，一點睡意沒有。一束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射進屋裡，讓人感到些許涼意。我披衣下床，信步來到村前的土坡。秋月高掛，滿地清輝，村莊籠罩在脈脈的月色里。一隻夜鳥從頭頂飛過，翅膀劃破寂靜的夜空，一陣“嗖嗖”的聲音過去，留下無邊的寂靜。我邁着沉重的腳步，腦海不斷浮現一張張滄桑凄楚的面孔和一幅幅蕭條凄涼的畫面。故鄉對於我竟陌生起來，昔日的青山綠水、豐收田野、裊裊炊煙、孩子們的追逐嬉戲……在我眼前依稀模糊。霎時，一種巨大的震悚向我襲來，難以言喻的歉疚與自哀壓迫着我。

　　我在悵惘中，心懷惴惴：新農村建設步伐匆匆，故鄉會被這腳步聲淹沒嗎？一輩子廝守故土不離不棄的孱弱鄉親，何以在故土安享晚年？睹物思人，覺得宇宙間萬物人的生命是至高無上的，任何現代化建設對於生命，最重要的是以人為本。人來自土地，從故土出發，走完了人生旅程，最後再回歸土地。故土賦予了我們一切，故土有任何“現代文明”永遠無法取代的人生價值的解說。故土是根，故鄉是本，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根本”。那種忽視或遺棄“根本”、漠視人性、急功近利的行為，當是我們現代文明最痛徹的悲傷與不幸。我想，現在“美好鄉村建設”已培育出很多絢麗“盆景”，“花園”的誕生應為期不遠了。那時，故鄉將是這“花園”里的一片葉，一朵花。

　　遠處傳來幾聲清亮的雞鳴，黎明將至，故鄉將迎來一個燦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