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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憫的青海湖

手機:M版  分類:遊記隨筆  編輯:pp958

  一

  黃昏降臨,四周慢慢歸於平靜。

  一人獨坐湖邊,聽湖水拍擊長岸,看高天厚土中的蔚藍和蒼茫,思緒隨湖水一圈圈蕩漾。

  身在青海,卻很少有機會和青海湖進行一種推心置腹的長久親近,平時閱讀一些描寫青海湖的精美詩文,感覺也有一種儀式上的交流,情感的疏離永遠橫亘在前。

  今天中午來到湖邊,下車之後年輕的同事們歡呼雀躍,一些人脫下鞋子鑽進了湖裡,個別人連鞋不脫跳進了水中,此時我看到“褻瀆”兩個字飄滿了湖面。

  心懷一種欽敬走近飽滿的蔚藍,把手慢慢伸進湖裡掬一捧水,我分明看到手掌心的水中跳動着陽光擁抱的蔚藍色的六字真言。

  周邊嘈雜,心歸寧靜。

  咔咔作響的相機閃個不停,我不知道拍照人捕捉到了什麼。

  有人有詞無調地唱起了《在那遙遠的地方》,這時的歌聲里承載着王洛賓的千分之一還是萬分之一的情思。

  湖邊的石頭無言,眼前的湖水無語。

  蘸一點聖潔的湖水於額頭,再蘸一點湖水於舌尖,一股澀鹹味流灌全身,彷彿昨日苦難的回味。

  抬頭,看到一位憂鬱面容的牧民坐在湖邊一塊石頭上,走過去想着和他簡單聊聊,沒想到他漢語很流利,交談中我了解了有關青海湖的一些民間敘事以及湖邊牧民的生活現狀。

  湖邊網圍欄圈出的一大塊沙礫地是屬於他的舊日草場,由於乾旱、沙化,由於遊人的過分踐踏,湖邊草場不長草了,牧人只好守着屬於自己的這段湖邊收一點錢,每人五元,一天收幾十元錢,加上老婆在離湖較遠的草場放牧着百十隻羊,粗茶淡飯的生活沒有問題。

  湖邊一方沙礫灘是維繫牧人一家生活的一塊無土田地,青海湖蔚藍色的一角,也是屬於他的嗎?不是。他說:聖湖是青藏高原的心臟,是大家的。

  我說:你知道倉央嘉措嗎?

  他說:知道,他就是在湖邊修成圓滿功德的。一個人有特別好的機緣的話,會在清晨或黃昏的湖邊看到他。

  我想問一聲:你遇到過嗎?但不能問。這樣的機緣一般人是不會有的,他,還有我。問也許是一種無意義傷害。

  我問他參加過祭湖儀式嗎?

  他說他每天都會祭湖。我說很多僧人、牧民參加,或者各級政府組織的大型祭奠儀式。他說:這些事不是很多書和網上有文字和圖片介紹么,看看就知道了。

  我想說有些書上網上寫得不倫不類,甚至有“強姦”聖湖的胡說八道,想想,又不願說,給一位對聖湖有着虔敬心的牧人還是不說這些的好,坐在湖邊亂說也是一種褻瀆。

  看到我手中的空飲料瓶,他說:洗洗瓶子,灌一瓶聖水,裝幾個泡在湖水中的小石子,拿回家,泥牆蓋房子的時候,牆基放進去幾顆聖湖裡的石子,灑上一些聖湖水,家裡就會平安吉祥。

  我起身去灌水的時候,他說:佛祖會保佑你。

  我一時驚愕,繼而一種幸福瀰漫全身。

  牧人很平靜,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我的心海深處波湧出青海詩人原上草的一首詩《站在祭海台上》——

  刻着藏經文的石片堆在岩石上,經幡在身後獵獵有聲

  青海湖將浪花舉出深藍的憂鬱,人們等待她的偈語

  兩個煨桑的藏人從馬頭俄博走了下來

  一個在前面吹着冬根,一個在後面大把拋撒風馬

  我靜靜聆聽湖內的秘密,那憂鬱的眸子用一排排荷語

  逼我節節後退。我突然聽到一句偈語。然後回頭上岸

  二

  人聲嘈雜中聽到領隊的老張喊大家走,從早上六點出門,走了五六個小時,中午已過,大家要去吃飯了。

  走進一頂帳房賓館,點上一盤手抓羊肉,一盤氂牛肉,幾個地方特色菜,一人一碗野蔥花面片,肚子問題解決了,有人張羅着打麻將,有人開始躺倒在鋪在地上的藏毯上休息,我一個人出來,第二次走向湖邊。

  此時是下午四點過,遊人還是很多。鑽進湖水裡戲水的,站在湖邊拍照的,往各種瓶子里灌水的,有年輕人扯下一截湖邊敖包上的經幡跑動在湖水中。

  人聲喧嘩,湖水依然靜默。

  不遠處幾個朝拜聖湖的藏族同胞叩着等身長頭慢慢挺進湖邊。腳下的亂石,身邊的噪音,與他們無關。

  我走不進這種莊嚴的行列,雖然此時頭頂有經幡飄揚,心中有佛音輕響,一兩次的修為能表達什麼,此時無法回答。

  坐到離水很近的一塊石頭上,拿出相機準備拍一些無人影的湖光山色,一隻白色鳥出現在視野里。

  這隻白色鳥是誰的魂靈?

  倉央嘉措,王洛賓,昌耀,海子,或者是三毛?這些人都到過青海湖邊,一系魂魄都曾寄託於聖湖的蔚藍和深邃。

  不遠處有王洛賓音樂藝術館,館前有王洛賓塑像,有《在那遙遠的地方》的詞曲的石刻碑。離此不遠的金銀灘草原有個少女的塑像吧,人們都叫她“卓瑪”,此時有人肯定搶着和卓瑪合影。

  古典的愛情故事在粉飾草原上花草的枯萎,越說越離奇的杜撰情節裝點多少人無愛情的現代遊戲和網絡情感的蒼白。

  看着踐踏如泥的草地,聽着導遊在講解扭曲變形的愛情故事,王洛賓出現在今日的金銀灘草原上,他會有創作的靈感如聖湖潮湧,趴倒在草叢裡忘情疾書嗎?

  三

  起身,往人少的地方轉移。

  湖邊很多白石堆,信仰的一種表達。有人蹲在石堆上拍照,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觸怒無數雙眼睛。

  眼睛在天上,地上,湖中,草叢裡,石頭上。

  為了發展地方經濟,青海湖四周天天出現着新的旅遊景點。

  離湖不遠有一堵青海湖國際詩歌牆,高4米,寬80米的石頭牆,牆上刻有詩歌宣言,有很多古今中外的詩人的石刻頭像,有很多經典詩句也刻在了石牆上。

  詩歌牆下,一群追求思想解放,精神自由,詩意人生的詩人已經連續舉辦了四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他們的舉措脫離物質層面讓青海之外的人們從獵奇、神化、俗化、杜撰之外,在蔚藍色的湖水之上了解了青海乃至青藏高原。

  今天不想去那裡,去了也許人頭攢動中只會看到一些俗不可耐的畫面。

  昌耀,他就是一堵堅石壘築的詩歌高牆,詩人的站立艱難如一塊塊石板壘疊而起的石頭牆。一些石板上刻着詩人對詩的信念,一些石板上掛滿了寫詩的苦難,一些石板上有詩歌的黑色吶喊,一些石板上塗紅了對詩歌的虔誠心血。

  還有海子,想到他的名字,就聽見他在深夜裡呼喊: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一種孤寂,一種無助穿越而來,陣痛我的耳膜和心律。

  姐姐在哪裡?海子尋不到,很多敏感多情的人都尋不到,於是他們用壯烈或者慘烈燃燒自己,用夢想成就詩歌。

  還有三毛,她的很多散文里有青海湖的影子,年近花甲之時,她和王洛賓有一段黃昏戀,他們約會在青海湖畔。才女其時47歲,王老70多歲,黃昏戀不了了之,三毛回到香港完成《滾滾紅塵》,之後看破紅塵而去。她的遺囑里留言,她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份撒到太平洋里,一份撒到甘肅的鳴沙山裡,一份撒到青海湖裡。

  哪一天,讀懂昌耀、海子、三毛的時候,我會選擇一個時間,一個人前去拜偈青海湖邊的詩歌牆。

  四

  思緒飄飛,回頭尋找那隻白色鳥,杳無蹤跡。

  看遠處,湖水飽滿,朦朧弧線彷彿胎動的母腹。

  是的,湖中淺水處有裸鯉在游弋,湖底有千萬年前的各色石子,有祭湖的牧民拋進去的裝着五色糧食、五色絲線和一些聖物的寶瓶。

  我蹲在一塊凸起的草地上。

  打開相機,拍些圖片,楊志軍寫於1985年的《環湖崩潰》的寓言一半已經成為殘酷現實,當湖水乾涸成最後一滴淚消失之時,一組照片也是一種最好的個人紀念。

  湖神靜坐如處子,信仰的花瓣如蓮花開放湖底,佛祖的妙音迴響在離天最近的高大陸之上。

  昌耀、海子,他們是凡人,無法超越時他們選擇了決絕;他們更是聖者,用詩歌的光芒救贖了多少如我一樣卑微者的心魂。

  此時,我想到了一個凡人的故事,真實,但只能用故事的方式說出來。我在想他的時候,他一定捻動着一串佛珠,靜心於一種祥和寧靜之中。也許,有人心念着他,此刻恰到好處地會打一個噴嚏。

  他是我的鄰居,姓許,我們年齡相仿,七八年前他割捨了父母妻子兒女,選擇了到青海湖海心山出家修行。

  許從小體弱多病,後來娶妻生子。記憶中他一直在吃藥,但身體一直不見好轉。

  一天,村裡來了兩個化緣的老喇嘛,走進許的家裡化緣,閑聊中許說到了自己的病。其中一個喇嘛說,他們是海心山上的僧人,海心山上的氣候好,清凈,一些有慢性病的人在那裡靜養,都有好轉。現在他們需要一個做飯的人,如果願意,可以去試試。

  呆在家裡是個累贅,天天吃藥打針不說,農活上給媳婦也幫不上一點忙,許和家人都心動了,他跟着兩個老喇嘛去了海心山。

  一年之後,許回來了,面色紅潤,精神也好,一家人高興,媳婦更高興,但許只在家裡待了三兩天又走了。有人問,家裡人有些不願回答。

  又過去一年,許再次回來,這次回來更是潤光煥發,精氣神全足,但這次不是回家,來時袈裟裹身,他已經剃度出家,他是來告知真相,告別家人。父母、妻子,兩女一兒,家,他都不要了。

  妻子怨恨,兒女不解,父母傷心,鄰里親友想不通,然而許一臉平靜,他走了,走得徹底,之後一直沒回過家。

  想想許的行為,此刻有所理解,他捨棄俗世的一個家,走進祀神拜佛的另一個家,對他,也許是在放棄和追隨之間的最佳心靈選擇。

  坐在湖邊,遙遙的能看到海心山,時隱時現在黃昏的藍色微波中。許,兒時的玩伴,氣定神閑中,在孤燈青卷里修為著自己的今生來世。

  五

  太陽靠近了遠山,橘黃的陽光改變了湖水的顏色。

  人聲越來越少,湖上越來越多飛翔的鷗鳥,此時聽到湖水與卵石的低語。

  我與聖湖在對話么?

  我聽到一串串急切、驚慌的鳥鳴迴響在四周,腳底下有幾聲更細微、嫩嫩的聲音傳出來。細看,原來我坐在一個鳥窩之上,屁股稍微往前挪動一下,四隻小鳥就會粉身碎骨。

  滅頂之災如此高懸頭頂,兩隻大鳥怎能不驚慌。

  趕緊離開坐地,我看到兩隻大鳥幾個縱跳就撲進了鳥窩,小鳥的鳴叫激動而歡快。

  手機響起來,有同事發現我不在帳房裡,他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找卓瑪去了?

  我說我在湖邊看風景。掛掉手機,我為所有起名“卓瑪”的姑娘叫屈,因為一個越演義越傳奇的故事,似乎卓瑪和艷遇緊緊相連,似乎叫卓瑪的姑娘就是放蕩不羈,似乎來到青海湖邊就有卓瑪等着你,就有一次艷遇。這才是徹底的俗不可耐。

  起身行走。

  看到一些牧民牽着負着馱鞍的白氂牛、青鬃馬慢慢回家,追隨其後拍下一些蒼黛遠山、藍色湖水為背景,只有男女背影的照片,我不敢也不願強拍他們的肖像照。

  黃昏時分,人和牲畜都有些疲憊,走向飄起炊煙的家裡,幸福如期而臨,在這短暫的黃昏里,他們的心和歸於沉靜的湖水一樣祥和,充滿感激。

  走着走着,我碰到了一塊粗糲的石碑。近前,紅漆上書“青海湖”三個大字,旁邊壘起一段很長的石牆,再看,每一塊石板或者扁圓石頭上全是經文,石牆正中擺着一個掛着黃色哈達的牛頭。

  一塊一塊看過去,石塊上簡單的藏文我認識,那是六字真言,曾經出家為僧的三爺爺在五六歲的時候就教會了我。

  雙手輕撫過一塊塊經石,默念六字真言,湖水開始輕聲為我祈禱。

  手機又響起,我起身回賓館。不回去,大家等着我開飯。

  每次出門遊玩,都會準備10斤青稞酒,大家習慣說:出了門,忘了本,誰管家裡人吃人。要暢快玩玩。

  話是笑話,有幾人能如此洒脫,但我不能破壞了大家的好心情。

  很多時候,很多場合,很多人,很多事不合時宜,我不願別人說我不合時宜,如此想着,走向賓館的路上,一句話很滑稽地脫口而出: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留。

  六

  蒼色遠山為枕,碧綠湖水為床,聽水聲山風伴奏。

  今夜靜靜安睡多好,但我們擺上了酒肉,頭頂響着《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旋律。吃着,喝着,大家說著開心的事。

  話題轉到今天的出行,年輕的同事罵起收5元錢的牧民,說守着一塊荒灘一天坐着拿錢,老藏民的日子太好過了。

  五元錢,吃不了一碗釀皮。

  五元錢,能買一包劣質煙。

  牧民們丟失了什麼?草原,牛羊,寧靜的生活,信仰的褻瀆,乞討式的討取生活費。他們錯了嗎?

  我反駁,說出以上事實。

  然而我的反駁何其蒼白。再說,反駁有什麼作用。

  不說也罷,喝酒。

  聽聽,四周是茶園裡播放的藏歌聲,喝酒划拳聲,嘩嘩的麻將聲。

  今夜,青海湖邊沒有鄉愁,也沒人顧及“永恆”這樣的詞語,所有人只有享樂的快意,有“不願湖中有神,但願醉中沉睡”的洒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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