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_3000字

　　一　

　　聖誕節的黃昏是最祥和的，路邊昏暗的燈光下卧着一層白雪，金黃色輕拍着聖誕的節奏，在空曠的大街上遊盪，孩子們提前將各種各樣的襪子放在床邊，枕着一個個禮物夢睡去。黑暗的天使將城市籠罩，一切都醉入夢鄉。　

　　二　

　　偷夢的精靈就會在這時候醒來，將盛滿各種美夢的袋子背在肩上，它們常常會穿着一套火紅的棉襖，伴着流星劃過的天空，挨家挨戶的用禮物換取孩子們的天真。老乜武在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中用蒼老的胳膊將自己的身體支撐起來，雙腳踩在拖鞋上，抬頭看了看天空，又黑又靜，這使老乜武彷彿覺得自己突然一下子瞎了。他嘆了口氣，閉上眼，卻又聽見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在漸漸平息下來以後，老乜武端起自己顫抖的雙手慢慢擦了擦嘴角，拖着疲憊不堪在衣櫃中摸索一陣后，搖搖晃晃的消失在卧室的黑暗之中。　

　　老乜武在客廳徘徊了好一陣子，轉身走進了一間屋子，同樣很黑，卻好像有一點光源在散發微弱的熱量與光芒，這是乜沙的房間，老乜武的兒子。老乜武輕手輕腳盡量不發出聲響吵到兒子睡覺，可顫動的雙手和不爭氣的身體還是時不時碰到一些東西，老乜武突然感到自己有些像在作賊偷東西的。他坐在兒子的床邊，身上喜慶的顏色在黑暗中顯得十分沉重，蒼老。他又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會兒，烏黑的眼睛里不知什麼時候沁出了幾顆淚珠。老乜武顫顫威威地抹去淚跡，難過的望了望掛在牆上的襪子，那是一條紅白相間的聖誕襪。他好像記起了什麼，手指間突然顫了一下，然後將布滿歲月的老臉轉向一邊，微微嘆了口氣，心裡針扎一樣的，喘不上氣來的難受。他又將手提在鼻前，嗚咽了兩聲。窗外仍是黑的，靜得可怕。老乜武偷偷打了個冷顫，雙手扶在兒子床邊，細細打量著兒子，雖然隔了一層摸不去的?紗，兒子的面孔還是眉清目秀。一陣酸淚湧上老乜武的眼眶，心裡暖暖的，滲着酸和苦。兒子呀，等到有一天，你就會明白，黑暗的眼淚始終不會因為你幼小而暫時脫離你，如果爸爸死了，到天國去了，記着，一定要振作起來！儘管知道你還小，才10歲，甚至連生日都沒過。翅膀不會永遠跟着你，所以，你要練好飛翔，不然就會粉身碎骨，要勇敢！我不配做你的父親，對不起，兒子……老乜武老淚縱橫。　

　　輕輕扣上兒子的門，咳嗽聲又湧上來，他抬頭看看天花板，一片漆黑。就像死了的感覺一樣。老乜武不敢再想，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扶着牆動作生疏地套上了棉鞋，拖着一個笨重地麻袋，吃力地隱藏在了黑波之中，寧靜又覆蓋在小乜沙地房裡。只是什麼都沒留下，小乜沙牆上的襪子里依然空空的，像一個沉甸的父愛在黑暗中嘆息。　

　　三　

　　天空的調色板不知什麼時候退去了顏色，墨藍里的背影仍是那樣的熟悉。對面的大樓上星星點點有燈亮起，昏黃的光線在一片深色中顯得分外耀眼。窗戶旁睡意正濃的風鈴蜷縮着，蔚藍又回到了天空的懷抱，草葉上搖搖欲墜的露珠，努力的抓緊最後一點葉片。鬧鐘打破了這樣一種寂靜。　

　　小乜沙在床上遲遲不肯起來，很無奈的翻過來又覆過去，小熊的被子有一半兒散在地上，有些難受的樣子。當鬧鐘聲再次叫喚時，小乜沙朦朦朧朧的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倚着床頭又卧了一會兒后，他好像忘了什麼又想起了什麼，驚叫起來：“啊！”小乜沙一下子好像精力十足，閃電般的轉過頭去，將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對準了牆的上方，那是一隻襪子。去年，爸爸帶小乜沙買的，轉了好幾家商店呢！爸爸說：“聖誕節那天，你把襪子放在釘子上，第二天就會有好多好多禮物，說不定，還會看見聖誕老人。”接着，爸爸就跟小乜沙講聖誕老人，他們是紅色的使者……小乜沙沉浸在回憶的幸福中，雖然他也曾懷疑過，這麼小的襪子，怎麼裝得下那麼大的禮物呢？不過，他還是願意相信爸爸。可是，現在襪子里什麼也沒有，聖誕老人只留給了他無盡的遺憾，像一塊飄飄然的石頭，突然一下子很沉重的砸在了地上，很疼。小乜沙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他不甘心，不甘心聖誕老人沒有送給他禮物。他一躍而起，匆匆的套上拖鞋向廚房跑去。　

　　“媽咪……媽咪……”他衝進廚房，本想很氣憤的呵責聖誕老人，向媽媽訴苦。誰知眼淚就這麼斷了線的落下來，他感到很委屈，用手不停的揉着又想落淚的眼睛，一顫一顫。“怎麼了？怎麼哭了？”乜夫人看見小乜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進來，十分納悶，誰又招惹他了？她順手拿起一張衛生紙擦了擦小乜沙臉上的淚珠，用手安慰着他，讓他說下去。“為什麼聖誕老人不給我聖誕禮物？爸爸騙我！”小乜沙停止了哭泣，他水靈靈的眼睛充滿着憤怒和疑惑，還有對老乜武的不信任。乜夫人咧開嘴笑了，像山間里朦朧的山茶花。“那你想想，你會不會表現不好，讓聖誕老人不喜歡了？好了，這是你的早餐，快去刷牙洗臉！吃完了去上學，記得表現乖點喲！”她把一杯熱乎乎，白的亮眼的牛奶和三塊麵包放在桌上，拍了拍小乜沙的腦袋，在他屁股上輕輕的打了一下，走開了。小乜沙垂下眼皮，眼睛里又一點點濕潤的光，映托着那顆冰涼的童心。　

　　四　

　　雨水從小乜沙的肩上悄悄滑過，帶走了一些東西，又留下了一些什麼。朦朦朧朧的粘貼在小乜沙的眼裡。他只覺得有水從臉頰溜走，卻不想去挽留，雨與淚的交界線就這樣破開，前所未有的委屈和辛酸一點點灑落在他的心裡。他彷彿第一次清晰的感覺到成長的痛苦。就是幾萬根針一齊插向心裡，傷口很深，很痛。　

　　他受不了同學驚異的目光，只因為他沒有得到聖誕的禮物，他們會像諷刺殘廢的人一樣譏諷他，將他弄哭后，又像好人一樣同情他，可憐他，並假惺惺的要將自己的那份禮物捐給他。他實在受不了了，就一個人沖了出來，他很害怕，他從沒逃過學，腦袋亂成了一鍋麻。　

　　頂着潮濕不堪的衣服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爸爸，他看見爸爸驚異的看着他走進屋，想說什麼，但嘴唇顫了顫又沒說出來，化作一縷哀嘆飄進房間。他疑惑的適應眼前的爸爸，冷漠，絕情，他一點都不明白一個聖誕為什麼讓人改變這麼多，也沒有注意到父親眼神里的哀傷 、猶豫和不舍。鬧鐘不會應停止而停止，午飯的時間到了，乜夫人將茶點端上桌，讓小乜沙喊他爸爸吃飯。小乜沙嘴巴像往常一張，但很快，他閉上了嘴，用一種很陌生的話遮擋了他對父親的熱情 、疑惑及憤怒。老乜沙坐在房間里，面對着澄亮的窗戶，蔽住了自己顫動的嘴，一點點冷卻在嘆息聲中，他用眼皮遮擋了將要流下的淚，從未有過的冰冷布滿在老乜武的全身。他顫抖着，吃力的站起身來，讓人覺得頃刻間他彷彿就要倒下去。一點點在迷茫中歸宿。　

　　餐桌上沒有一個人吭聲，都低着頭默默地吃着菜。老乜武感到自己和兒子的距離正隨着時間，越來越遠，遠得遙不可及。日子就在日曆中逐漸冷卻 、冷卻。　

　　五　

　　陽光伴着松柏飛躍在城市的空地上，溫暖在一點點地張開掛歷，風微撫着明媚，好像天使在人間撒下了花種，開在一片原野上暄騰。乜夫人和着響亮地油炸聲問小乜沙：“是你用的衛生紙嗎？廚房裡的垃圾筒堆滿了衛生紙。”小乜沙站在門檻上，愣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是。我不喜歡用衛生紙。”“那就奇怪了，是誰扔在這兒的？上面……”乜夫人放下鍋鏟，用木棍挑了挑筒里的乳白色的衛生紙，“哦！上面還有血！哪來的血？”看着母親慌亂的神情，他好像知道了事情的嚴重：如果不查清楚，很有可能當成殺人犯捉起來的！這個家除了他，乜夫人，只剩下歲數不大但顯得蒼老的乜武了！他用手擦了擦下巴，最後決定跟着他爸爸——老乜武。　

　　下午會很充實，但也會很無聊，他要做的就是藏在老乜武的房間外面偷看。然後將情況轉報給媽媽。老乜武全然不知，仍像往常一樣搖搖擺擺的走進屋門，顫抖的用手扶着椅子坐下，這裡的一切好像對他來說都很生疏，做一個動作都很吃力。接着，小乜沙就會看見他瘦骨嶙峋的父親每隔半分鐘就很難受的咳嗽一陣子，時不時會抽出一張衛生紙擦擦嘴角。小乜沙頓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麼事實，有一種備欺騙的感覺。他徑直的走向父親。老乜武的手就那麼僵在了那裡，用驚恐的眼神掃了掃他，就連放衛生紙的動作的每一個細節就好像定格了一樣，像黑暗中的一個生鏽的機械。“爸爸，你病了？為什麼不告訴媽媽？”老乜武的眼睛濕潤了，有一顆閃閃的珍珠從他的臉頰落下來。然後，他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將刻滿滄桑的右手舉起來，對着窗戶，打量了一會兒，然後沉重的嘆了口氣，好像將所有的答案都匯在上面，是一個總結，一個抒發，一個解脫。老乜武垂下眼皮，不說話了。小乜沙見父親這樣也不好再問什麼，一聲不響地退出了父親地屋子。　

　　小乜沙將事情告訴母親后，這一天，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很心有靈犀地配合著。“黑暗打着燈來巡視，街頭的美夢在店裡破滅；冥冥中的呼喚沒有聽見，只留一香清氣在耳邊；真的好想你，只是不說而已，請你不要就這樣裸露在眼裡；天灰灰的故事很久以前，只想讓你站在身邊，不要讓你站在身邊，不要就這樣的躲避我的視線……”　

　　六　

　　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飄零的白色好像在埋藏着一個靈魂，偉大而又堅定，月亮漫濕了枯乾，河流鑿在臉上，寧靜的雪變成了父愛，那樣淡黃淡黃，直瀉而下，歲月遮蔽了一些又一些的年輪。用血寫在手上：父愛。　

　　老乜武就這樣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身旁是抱頭痛苦的妻子和小乜沙，他蒼老的身體顫抖着，是那樣的不堪一碰。醫生說，再過一個小時，老乜武的生命將會結束，讓他留戀在親人的身邊。他面無表情，只是很重很重的一聲嘆息，白氣升上天堂化成了一片雲。他的手背青筋突起，好像泛黃的的土地上的兩條高聳的山巒，起伏不定。身下是一片刺眼的白，雪花和天堂的顏色，迷茫中找到歸宿的感覺，一點點融化了在雪裡，冰冷冰冷，好似躲在了冰窟隆中，那樣欲動而不敢動。他只感到身體的靈魂在一點點往上飄。他聽見小乜沙嘶啞的喊叫，歇斯底里的呼喚，他不想回頭，因他留不住靈魂，他微微睜開眼睛，一切都是那樣模糊，就像隔了一層摸不去的白紗，他閉上眼，嘆了口氣，淚就順着眼頰流向床頭，打濕了一片回憶。他感覺到他失去了力量，插上了翅膀，輕飄飄地向天堂飛去。　

　　父親去世了，伴着雪花消逝了一片蒼茫中，小乜沙抬頭看看外面，突然也沉重地舒了口氣，心裡舒服多了。霎那間，他彷彿明白了父親地嘆息和那串淚珠。都是那麼沉澱，沉澱得讓他抬不起頭。他真想從頭再來，將父親所有得安靜都積累起來。可是，眼前得父親，正安詳得躺在床上，也不會嘆息，更不會流淚。他想起了小時候父親叫他起床，他不肯起，父親都等他醒，哄他醒。如今，他也在床邊，床上有睡去得父親。父親啊！我要等到何時，你才會悄然醒來？白色啊！我要哄到何時，你才會悄悄將父親還來？雪花無語，仍飄然得從天上落下，那是不是父親給羽毛？　

　　天，冷。　

　　七　

　　三十年後，又是聖誕，又在下雪。風雪中紅色的背影穿梭在城市之間，背着麻袋的天使就這樣落在了小乜沙的肩上，　

　　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