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一杯茶

　　假日上午，朋友打來電話約我坐茶坊。我撒了一個謊，假說在外辦事情，改日我請他。其實，我正坐在陽台上，悠閑自得地曬太陽，喝極為普通的茶，心情漸入佳境。

　　我家住頂樓，房子坐北朝南。從旭日東升到日落西下，三月和煦的陽光整天都會照在陽台上。加上陽台沒有安裝防護欄，使得我能全身沐浴在溫暖的光輝里。那年秋天裝修房子時，家人都說要在陽台上安裝防護欄，我極力反對。理由很簡單：大盜有道，即使設施固若金湯，也防不勝防！大盜有時也無道，不設防，有時候倒可能是最好的設防。沒有了遮攔，陽台呈開放狀態，全景式的時空可以讓我盡情遨遊。

　　陽台足有五平方米，平時乾乾淨淨，空空蕩蕩。今天仍然一樣，除了我、一把椅子和一杯茶，什麼也沒有。然而，此時此地的我很是逍遙自在，怡然自得。

　　慢悠悠品兩口清茶后，把玻璃茶杯放在欄杆上，目光不經意落在杯口。一縷縷極為淡淡的煙氣裊裊飄升，像是翩躚的小精靈，慢慢地，輕輕地，由濃及淡，由粗及細，融進雲彩，無影無蹤。我的思緒再快，也無力去追趕它，只好任由它逝去。我能做到的，就是把眼前的杯子捧在手中，用心感受它的溫熱，如同感受煙花三月的艷陽。

　　是的，這陽光很是特別。在我看來，清明時節的太陽最是世間迷人物，就像純潔的天使，通體浸透溫潤、散發溫馨、飽含溫婉。那氣息直沁人心脾，可心可人，真叫人妙不可言。讓這樣的陽光撫摸身體，愜意舒適隨血液流動，涌遍全身，美妙的感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坐在陽台，居高臨下，彷彿距離太陽更近，距離陰影更遠。乾脆這樣說吧，一下子走進陽光，根本就看不到一絲陰影。

　　科學常識告訴我們，晒晒太陽，增加維生素D，有利於人體對鈣質的吸收。於是，我挽起衣袖，撈起褲腿。即使如此，還覺得說不上與陽光最親密的接觸。乾脆從內到外將上衣提起來，露出胸背。我低頭自顧一陣，不禁啞然失笑：這是一幅什麼形象啊！《晉書》描寫魏晉著名詩人阮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我忘形於陽台，無一分得意可言，因為得到的是樂淘淘。［

　　可笑的是，我一會曬胸前，一會曬背後，又是抬腿，又是伸胳膊，那架勢真像一個獨裁者，要把天宇的無垠陽光統統攬進一己懷中。如此一來，雖然身體起碼一半暴露在外，卻熱乎乎的，開始出微汗。我酣暢淋漓地享受着免費日光浴，以致茶水有點涼了。管它呢，不是自有陽光給增熱嗎？我以我認為最放鬆的姿勢，自由自在地在椅子上不時變換着。同時，時而思維穿越時空，信馬由韁；時而興之所至，擊節淺吟低唱。我鬆弛如雲彩，分量也如雲彩。我有茶喝，有陽光普照，無遠近之憂，無勞力勞心之苦，有什麼理由不在心底放歌呢？這個自由國度，我既是傑出的建造者；我更是無冕之王，任期全由自己決定，不需要哪怕一點的曲意逢迎、煞費苦心。

　　陽台上看不見一朵鮮花，甚至聞不到一絲花香，卻能聽到陣陣動人的鳥語。一聲聲清脆而有節奏的鳥叫聲，將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樓前的樹上。不知名的小鳥飛來飛去，嘰嘰喳喳，歡歌笑語，簡直是上帝賞賜給我旋律優美的背景樂章。我為之一振，一下坐起來，極力將舌根后縮，怪聲怪調地連學幾聲鳥叫。一根最高樹枝頭，一隻小鳥聞聲將頭偏向我，似乎感到驚奇：陽台上怎麼有這麼大的同類？隨即，那隻小鳥又鳴叫起來，好像在嘲笑我：人是人，鳥是鳥，人怎能鳥語呢？是呀，即使是口技表演家，學鳥語也就七分像了得。不是同類，即使潛心專研，多半也只是邯鄲學步。有此“教訓”，趕緊不學鳥叫了，還是喝我的茶吧。

　　不過，陽台閑觀鳥兒世界，倒還十分有趣。樓與樓之間交錯的網線上，棲息着一大群小鳥。我在觀看它們的形體時，發覺有一隻小鳥唱着歌從一根網線東端飛到西端，原因是那裡也有一隻小鳥。原來的那隻小鳥見有同伴過來，一點也不買賬，連忙往後退卻。唱歌的小鳥見狀，不識時務地邊唱邊靠過去。這下可激怒了無聲的小鳥，朝唱歌的小鳥狠狠一甩頭，似乎表達嗤之以鼻的意思，快速遠走高飛了。剛才還興緻沖沖地唱歌的小鳥，一下沒有了聲息，垂頭喪氣。周圍的鳥兒叫聲一片，彷彿在看熱鬧。人們都說鳥兒時刻都是快樂的，其實不然。大凡是生靈，就有不同的周遭，情緒同樣極為豐富。

　　或許是放在陽台上的那杯茶水散發出淡雅的清香，吸引了一個個小精靈光顧。我聚精會神，視線角度不斷隨它們的舞動而變化。一群白鴿不斷變換着陣型，盤繞在頭頂，舒展自如。小燕子呢喃細語，飛來又飛去，向我展示它的歌聲和花衣。白蝴蝶，或成雙成對，或獨來獨往，漫無目的，無聲無息，不知疲倦地輕盈地舞蹈。蜻蜓也是的，輕舞雙雙亮翅，多次靠近陽台，多想站立杯子上一顯英姿。有時候，它們近在咫尺，幾乎觸手可及。我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心也隨它們的翅膀一起一伏。

　　這些年來，我看着樓前小院里十幾株筆直的雲杉一天天長高，而今已經超出七層樓房的高度。經過整整一個冬天的蟄伏，雲杉新芽紛紛站在枝頭，急不可耐地舒展，向天空宣示：我是新綠，世界屬於我。眼見着片片綠葉沐浴春風，無拘無束地正在大寫意，樹榦照樣自在颯爽地也在伸展，直指藍天。它們歲歲月月就這樣，沐浴着陽光和風雨成長，成長得那麼偉岸，讓人刮目相看。

　　與雲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棵大榕樹。它樹冠巨大、遮天蔽日，雍容華貴、遒勁豐腴。大自然安排得非常奇妙，每年清明時節一過，榕樹老葉準時開始掉落，隨之替代的是片片嫩葉。穀雨過後，大榕樹披一身新綠，青翠欲滴，散發縷縷清香。冬去春來，循環往複，歲歲不變。榕樹下，一群孩童嬉戲追逐，樂不可支。幾個華髮滿頭的老人緩慢地踱步，津津有味地重複着沒有開頭、似乎也沒有結果的很久以前的傳說。一幅極富詩意的天然水墨畫，躍然眼前，餘味無窮。

　　小院前邊的工地上機器轟轟烈烈，大街上車水馬龍，周圍是鱗次櫛比的鋼筋水泥建築。幸好，一派喧囂繁華終究擋不住陽光、清風和白雲。在這陽台一隅，是一個寧靜而廣闊的世界，同樣精彩。

　　日上中天，口有點發乾了，肚子咕咕叫了。還是喝口茶吧，這才是真真切切，雖然平平淡淡。

　　在外喝茶，往往有人問我：喜歡喝什麼茶？我總是回答：普通茶。什麼是普通茶呢？在喜歡的地方，懷一顆平常心，用普通的杯子，沏大眾化的茶，沒有任何顧忌地大口小口地喝，一如現在陽台上的我。

　　過去，我一直對老祖宗極力推崇“飲清凈之茶”的意義不甚明了。凝視陽台上這杯喝了近兩個時辰的清亮淡茶，頓時眼前一亮，茅塞頓開。不由得端起茶杯，索性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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