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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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

  和父親不見,已經五個月有餘。五個月之前,我借休班匆匆回去過一趟,時值夏日,父親仍舊只穿着他那件破了幾個窟窿的藍背心,端坐在長凳上打盹兒,門外陽光耀眼,父親老態畢現。幾天前姐打電話過來,說父親的生日快到了,今時不比往日,咱不能再任由他一盤炒雞蛋打發自己,咱要紅火的祝個壽。聽姐這麼三言兩語,我一下子就感到被某種東西召喚並為之激動了,好像早已憋足了勁。隨後便與姐秘密計劃好一切——生日那天,讓父親暈乎乎的戴上了壽星帽。菜沒上完就切蛋糕,嘴角還粘着奶油呢就斟老酒,酒喝到一半,又引他唱起《保衛黃河》,博得小輩連聲喝彩,父親顯然很高興。妹妹在電話里聽到此盛況,卻終於沒忍住流下淚來。

  父親生於一九五零年,受成分等問題的影響,和伯父早早就放下了書包。不幾年又遭遇三年困難時期——一個餓,餓——、還是餓的年代。那時爺爺早於風浪中故去,獨留奶奶一人拚命,千難萬難,奶奶只求兩兄弟能夠活命。再後來,那是到了七五年,成分問題終於查清,兩人總算摘掉了強加的帽子,但讀書已是不可能,出外謀生又放不下家裡,留下來唯一的選擇,就是各自分得的一畝多地。曾經兩個聰慧的孩子,就這樣成為兩個年輕的農夫。父親當時的心境父親從未提過,我想我也還體會不到。只是父親不甘於命運,左手扶犁的同時,右手砸開老屋的牆,寫上“小賣部”三字。可能到了這個時候,父親的心中才又升騰起一股希望的輕煙吧?

  當一個人懷揣着希望生活時,生活才顯的不易,然而也讓人沉迷。父親便是這樣的為他的店鋪去打拚。大雪漫天的時候別著空乾糧袋背着一大包雜貨翻山越嶺,腦中想的是如何不多帶點錢還能多進點貨。奶奶說過有一次他去鄰縣趕集,一大早起身半夜還不見回來,大雨瓢潑而下,她是又急又氣,恨不能攆進黑夜裡一把抓回他來。倒是  母親鎮定的很,一遍遍安慰她勸她早睡。然而小店地方有限,父親在十里八鄉的集市上隨性的倒騰讓它貨滿為患。此時姐姐降生了,距離父母結婚已九年之遙。她的到來給家庭帶去了巨大的歡樂和殷實感,而父親便急不可耐的開拓出零食和玩具這一新貨源,隨後又買了自行車,每次進貨回來,車把上都要花花綠綠掛一大堆。

  我出生的時候,姐五歲多一點,還不到入學年齡,但父親找到老師辦公室,洋洋洒洒說了一番,姐就入學了。後來我們幾個入學父親都是用了同樣的手法。姐的學校離家遠,要穿過縣城,不幸的是沿路正好有一家做糖桿的小鋪子,於是她就成了義務採購員,上學時帶上貨款,放學了背上一包糖桿,而且父親規定不能碰斷不能偷吃,要悉數背回家。奶奶每提及此事,都要怪怨父親怎麼狠得下心,娃走在路上就是一包會動的糖桿,父親嘿嘿一笑不置可否。當自行車滿足不了他載貨的需要時,他購置了人力三輪車,我便成了小跟班,坐在車上給他看貨。等我跑得動縣城時,又成了他的助手,裝貨卸貨看車推車無一不精。可那時我是真的不願意跟他上街,他一鑽進批發部就不出來,似乎早忘了外面寒風中還有一個看貨的兒子。那種不能抗拒又不能逃避的寒冷以及街上小胖墩們玩樂的情景讓我久久不願眨眼,我縮在貨堆里,心中只有一個聲音:父親你快回來吧!

  妹妹三歲時弟弟降生了,他小我六歲。不知道父親看到一溜錯列的四個孩子時,會不會倒抽一口涼氣,反正對於現在的父母,那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弟弟會走時,家裡開始修新房,東面南面的土屋全拆光,起了總共七間,清一色瓷磚貼面,尤其臨街的鋪子,高門大窗,太陽一出白光四射,映照出父親久不現身的豪情。搬入新房后,父親淘來幾個大貨架,看着亂成一團的雜貨如今清爽整齊的排在貨架上,父親笑逐顏開。不久之後,他又毫不猶豫的擴大了經營範圍,這一次連門洞都徵用了,壘滿化肥、水泥和蜂窩煤。三輪車他已棄之不用,嫌慢,從熟人處處理來一輛三輪摩托車,也停放在門洞里,兩米多寬五米多深的門洞,竟然擠不進一個微胖的婦女。然而漸漸的生意不好做了,街上店鋪林立,裝潢精美服務熱情,人們都很願意去這樣的店裡掏錢。村裡也不太平,東南西北都有新店開張。將父親從四面合圍,截去不少顧客。而我們姊妹都已入學,學費又逐年漲起來。

  “錢越來越不值錢了”,父親有時就這樣說。店鋪的收入已是強弩之末,凌亂的貨物也早耗掉了父親的熱情,他之所以還堅持,只是為我們幾個讀書。姐上大學那年,我上高中,學費都遠高於從前,次年妹妹又遠赴新疆讀書,這開銷一下就變得恐怖。無奈之下,父親養起了奶山羊,同時在店門口擺下一個板凳一盆水,支起了只有補胎業務的修車攤子,一時間,羊要放、店要守、地要種、車要修,而這樣的日子,有誰知道還要繼續多久,弟弟才上初一呀。最疼我們的奶奶,又在那個冬天猝然離世,父親遭此重創,閑話慢慢多起來,尤其是我一再的考不好並且不聽話之後,父親說話已經不止是瑣碎了,簡直是刻薄,而我正處在狂妄的年齡上,絲毫也不能容忍他的胡言亂語,於是只能吵,過份的話差不多被我倆說盡。我那時唯一的盼望就是趕緊逃出去趕緊掙錢,然後只將母親侍奉好,父親,哼,看都不看。然而我的成績換不來一張車票,我只能將那個狠願藏在心底,忍辱偷生的去復讀。我已經不和父親吵了,我已經不大愛說話了,只是他們的辛苦都看在眼裡,心上怎能沒有一絲觸動,以前的狠願早就撇下了,但要主動示好我又做不來,只能藉機將學習上的進步說給母親。可惜我高考再次失敗,家中又連連遭竊,這樣的一夏一秋過來,父親便迅速衰老了。父親的衰老讓我震驚,但我的心也真硬,稍許遲疑后便決定再復讀一年,只是心裡一直都在默念:父親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我要去外地求學了,父親開着三輪摩托送我到車站,望着他的背影,多年來頭一次希望路能長一點,再長一點。在嘈雜的候車室,父親一直說出門在外要如何如何,我低下頭來不斷“嗯嗯嗯“。開始檢票了,他拉過皮箱走的比我還急。等車停穩,便馬上擠過去,我被人流推來蹭去,越擠越靠後,好容易擠到廁所跟前,便再也動不了了。正惱怒時前面的人被推開,露出一張臉來,原來是父親。他說鄰座是他老同學,也是送兒子,他已經央人家照看我,要有禮貌。乘務員在大喊送人的下車了,父親看了一眼,說:“路上警醒點、到了打電話——那我走了。”之後便匆匆下車。我找到座位時他還在窗外。見我過來便對着老同學指了指,然後退了幾步,車動了,他不停揮手。他老同學的兒子是我一個球友,一問才知考到西安了,我笑笑,心想我的可愛的父親啊,你的老同學半道就下車了,兒子的路還是要一個人去走的。火車緩緩駛出車站,載着我奔向另一個天地,而父親,依舊回到他的店裡、回到羊群身旁、回到補胎攤子上。

  大二暑假剛回到家,父親便打探到一個裝磚的活——泡沫磚,裝一車可得二百四十塊。父親便叫上我,我知道裝磚是壯勞力的活,我知道我不能算壯勞力,我也知道我同樣的阻止不了年近六十的父親,於是便跟着他急急趕到磚廠。卡車停在太陽下紋絲不動,粗略一算要裝二十多方。大熱的天,沒有一絲風,剛出釜的磚,熱氣撲面,只要看一看也能讓人心虛冒汗,別說還要不停的搬。幹了沒一會兒,父親就擠眉弄眼還不停的吹着鼻尖,我呢早已擦濕兩條袖管。當我和他抬着磚往上壘時,我看到他蒼老的樣子,我感覺到他四肢的輕顫,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想躲避這樣的場景,我只好搶着一人去抱磚,留他在車上碼放,然而他又怕累壞我,緊跟我身後一定要抬着來。緊一陣慢一陣歇一陣,父親出汗出到他似乎變瘦的時候,車終於裝起了。在車頂幫司機綁好篷布,我便跳下車,三步兩步坐到陰涼處。這時候,我看見父親還待在車頂,他找到車廂側面,發現梯子沒了,便低着頭沿車頂邊緣走,走了一圈也沒找到能下車的地方,便手撐篷布坐到後輪上面的車頂,彎腰弓背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此時陽光還很強烈,照着他光光的頭皮,照着他掛滿汗珠的蒼白的臉,照着他的左右為難。我坐在樹下,又一次更長久的挪不動眼,模糊中就又看見他起身了,他在車頂趴下,雙手抓住繩子,右腿顫巍巍的探下去夠車幫,腳尖先是很謹慎,後來就顯得急切而又忙亂。終於他夠着了,天地彷彿靜了一下,爾後他的身子便緩緩的往下落——他平安的下到地面了,我看見他垂着手長出了一口氣。我的眼角又濕了。

  後來我們每天裝兩車,早上一車晚上一車,裝完后老闆通常會買幾瓶冰啤,我拿起來仰着脖子就灌,父親卻要先坐下來,然後看一看抿一抿,再看一看再抿一抿,臉上偷笑未笑的表情,嘴裡念叨着:有啥喝頭,三塊錢就這樣沒了。作為兒子,我一直沒有細緻的想過父親,直到那些天裝磚以後,才漸漸的有一些覺醒,跟在父親身後,也多少能體會到一點父親生活的艱辛。然而暑假已盡,我又要回到校園去了,在那個輕鬆自在的地方,我自然的放下了這種艱難的解讀——那個在焦陽下端坐車頂左右為難的身影,在暮色里背着一大蔞草跟着奶山羊回家的疲憊不堪的身影,一坐下就打盹一躺下就打鼾的身影——一時間都離我很遠很遠。然而我畢竟在成長。尤其這兩年多來,經過的一些事總讓人輕易不能入睡,夜風不停地拍打着窗戶,夜月悄悄的撫摸着靈魂,那沉積的苦悶與悔恨,已然超出了我的預料,我就快要支撐不住了。就在這個時候,心靈的呼喊里開始顯現了父親。

  也只有到了這時候,父親的苦難與堅韌才在我心裡滲透的深徹,父親的責任與愛才在我心裡幻現的清晰。從砸穿老屋的土牆開始,父親走過了多少艱辛的路。只是不知道在這路途上,他是怎樣面對接踵而來的風風雨雨,又是怎樣看待亘古不變的日升日落。

  同樣的,我也不知道父親對生活還有沒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渴盼,如果有,那作為兒女的我們能夠做到嗎?

  如果有一天,和煦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照着一個老人在躺椅上酣睡,清風正翻動他的書角,他腿上還蜷着一隻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請你一定告訴我,他就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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