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意象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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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古代“以文為詩”的音樂性
中國古代的四言、五言和七言近體詩都是從漢樂府民歌中演變而來的。古代民歌是詩、舞和樂三者合一的語言藝術。這種民歌的音樂性就像舞蹈具有強烈的節拍感。除此之外,它的語言大都採用民間口語和俗語形式,而且句與句之間語義連貫,每句的字數也不確定。所以這種詩歌在音韻上顯得非常自然流暢,甚至可以用來詠唱。
相比之下,中國古代的詩歌雖然是從民歌發展而來,但它在音樂方面卻發展得非常成熟,可謂“萬法必該”。這就說,中國古代詩歌不但保留了民歌的音樂性,而且還發展出了格律和對偶等音樂形式。但中國詩歌發展到北宋,卻發生了很大的改革,這時出現了以歐陽修和蘇軾為代表的“以文為詩”的作詩理論。這種作詩理論主張以賦和散文句法和章法入詩,即消除了語法詞彙上的對偶、駢偶、重複和疊韻等音樂形式,從而大大消除了音樂性對詩歌和作者的束縛,使詩歌創作更能表現詩人的內心世界。在此文作者要討論的是,古人“以文為詩”的作詩理論雖然消除了對偶等音樂性對作詩的束縛,但這種作詩方法並未徹底消除古代詩詞中的音樂。其表現列舉三方面如下:
第一,押韻仍在。在古代“以文為詩”的作家中,無論歐陽修還是蘇軾等,在他們所創作的全部詩詞中,每一首詩都保留了押韻,即每一詩聯的最後一字都押相同的韻母。就連韓愈最具散文性的代表詩作《嗟哉董生行》和《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也保留了押韻,如前詩押“豐”與“中”和“書”與“魚”韻母。后詩押“東”,“蟲”、"凶"、“雄”等韻母。正是押韻的存在,可以這樣肯定:中國古代的詩詞藝術都是帶音樂的文學藝術,而且這種音樂都是從語言的外在形式而帶來的。
第二,格律尚存。中國古代乃至現當代的詩詞都屬於格律詩詞。自從唐代使詩詞的格律完備之後,這種音樂形式在詩詞中一直保存至今。不用說音律精準的詩詞是格律詩,就連那些自明是“以文為詩”的作品也屬於格律詩。他們如唐代的鼻祖韓愈,宋代的歐陽修和蘇軾,乃至南宋的陸遊和范成大等,他們的律詩、絕句和古風作品都屬於格律詩。因為從他們的作品中隨意抽取一件作品分析,就可以發現它們的詩句雖然去除了對偶等音樂性從而更散文化了,但仍然保留了格律。就連韓愈最具散文性的代表詩作如《山石》、《忽忽》、《南山》和《操琴》等也是有格律的,如《操琴》多採用六朝駢體文四字句式,而且多處重複虛詞“兮”。就連改革動作較大的蘇軾,在格律方面,他雖然使用了較多的“拗句”,如“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辛丑11月19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勿”與“愛”雖然違背了平仄相對的原則,但從整聯詩看,格律還是相對稱的。蘇軾的一些詩歌有的詩聯兩句雖不合律,但仍保留“單句合律”。在蘇軾的詩中,這樣的詩句改革比較多,但他的詩詞從整體上看仍然屬於格律類。蘇軾最具散文性的代表詩作是《王維吳道子畫》、《讀孟郊詩》、《書王主簿所畫折枝》和《百步洪》等,但今人學者胡國瑞評其第一首詩“全詩的韻調具有優美的節奏感。”“而全篇四節,波浪起伏,如曼音促節,遞相轉換”,“整個形成諧美的旋律”。而後三首詩雖然有一兩句詩破壞了平仄關係,但多數詩聯仍然保留了格律關係。正如我國當代文學理論家張炯和鄧紹基所指出的:蘇軾的七律“在格律上具有劉禹錫、白居易的流麗圓轉”。據當代學者朱靖華的研究指出:“蘇軾善於在古詩中純熟地運用散句,並能做到妥貼自然。如《游金山寺》大量使用單行散句(即一句一景,移步換景),卻又出色地表現出詩歌的韻律之美。”從總體上看,古代以文為詩之作品,雖然有少數作品採用了散文字法和句法,但大部分作品仍然存在格律這種音樂形式。
第三,民歌風味猶然。在歐陽修和蘇軾那裡,作詩雖然破除了對偶和駢句等音樂因素,但他們為了防止詩歌遁入“無詩味”的尷尬境地,因此他們在詩中仍然保留了民歌風味,自覺利用民歌技法創作詩詞。關於這一點,可用古、現代許多理論名家對他們詩歌的評價來證實。清代學者方東樹對歐陽修詩歌的評價是:“情韻幽折,往返詠唱,令人低回欲絕。一唱三嘆,而有遺音,如啖橄欖,時有餘味。”(《昭昧詹言》)當今學者衣殿臣編有《歐陽修詩詞選》,他對其《晚泊岳陽》一詩這樣評價:“語句重複中又有參差,語言清新,富有流動性,具有民歌色彩。”蘇軾的詩也是如此,作為詩味的一種補償,他的一些詩歌民歌味十分濃厚。今人學者張志岳評其《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詩“語言通俗,韻調和諧,很有民歌風味。”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詩歌也是如此。無論陸遊、楊萬里、范成大還是尤袤,他們的詩雖然都是來源於江西詩派,但自從呂本中提倡“活法”作詩理論后,他們四人作詩的方法就融入了蘇軾的“無意”為詩理論,他們創作詩歌也遵從“以文為詩”之原則。儘管如此,在他們的詩歌中仍然採用了民歌手法。現代學者候劍和陳光榮評楊萬里《池口移舟入江,再泊埋頭潘家灣,阻風不至》詩“寫得平易流暢,頗有民歌風味。”而他們評范成大的詩“並融田園詩與新樂府詩於一爐。”無論新樂府還是漢樂府都是民歌。雖然有人認為,以上作家的詩歌存在民歌味只是個別現象,但不能以此否認其存在。
“以文為詩”作為一種重要的詩歌創作理論,它不僅在古代為中國文豪所重視,在今天它也應為我們所重視。但我們不能只繼承而忘了發展,今天如何發展這種創作理論呢?作者認為,發展這種創作理論至少應從三方面入手:一是廢除詩詞中的格律因素,格律是詩詞中最重要的音樂性,因此只要廢除格律,就能大大推進詩詞創作散文化。二是廢除詩詞中的押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徹底貫徹“以文為詩”的創作原則。而貫徹以上兩項改革,就能使詩詞真正散文化。三是是廢除詩詞中的民歌風味,從而使詩詞擺脫民間庸俗氣質,走向高雅純正的詩歌隊伍。另一方面,現代詩詞作為純詩,它不能沒有音樂性,要做到這點,現代詩詞只能來自詩人內心的音樂性,這就是生命節律,所以,它只能借鑒現代詩歌的創作方法。
2013.9.26
何為意象詩詞
何為意象詩?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文學理論。按照理論界的觀點,意象詩在中國古代就已經產生,如南朝梁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就指出,作詩要“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在明清以後,所謂意象文學專指藉助具體外物,用比興手法所表達的作者情思。在我國上世紀90年代初,詩歌界針對純粹詩歌理論進行了探討,指出純詩必須使詩歌的每個句子都帶有物象;相反,如果某個詩句不帶有物象,它就是偽詩,這就是純詩理論。隨着這個理論的建立,人們對意象詩的認識也提高到了新的高度。
所謂“意象”就是要正確處理文學中的“意”與“象”的關係,也就是要正確處理主觀與客觀的關係。我們知道,在詩歌中,“意”與“象”的結合有三種形式,這就是:一,“意”在“象”中;二,“象”在“意”中;三,“意”與“象”緊密融合。按照詩歌界的看法,按照前兩種意象關係創作的詩歌都不是意象詩歌,唯有按照第三種意象關係所創作的詩歌才是意象詩歌。舉例說明:第一種關係只寫客觀,如下面的《旁晚》詩:“燕剪山溪月,小橋影卧波。輕煙隨岸淡,靜夜涌天河。”詩中只有景物的羅列,看不到作者的半點主觀經驗,這種詩很難表達或傳達人的內心世界。第二種關係只寫主觀,如下面的《詠鑒真和尚》詩:“華夏奇人一鑒真,六蹈滄海志堅貞。扶桑識得僧情意,願締和平到永恆。”詩中只有一個“滄海”意象,其餘都是主觀心理描寫。這樣的詩因為意象少,它超越了古人所說的“聖人立像以盡義”的教導。唯有第三種關係才能把“意”與“象”完全結合起來。如下面的《淡懷》詩:“道出瀟湘北,秦川又幾山?看雲浮遠意,蒞水嘆衰顏。社鼠猶空盛,城狐卻自返。秋霜誰治冷,況復在冰間。”在這首詩中,主觀與客觀相間雜出,水乳交融,使人窺象則知意,探情乃得象。“象”與“意”互為表裡和生動。所以說,只有意象詩才是最好的詩。應指出,所謂意象詩歌指不僅在詩中的每個句子都必須包含形像,而且要做到意象交融合一。有兩本現當代的重要詩詞:第一本是錢理群和袁木良編選的《20世紀詩詞注評》(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二本是張玉峰主編的《中華當代詩詞藝術選粹》內蒙古出版社2002年)。作者從15727首左右的優秀詩詞作品中隨機抽讀217首,發現符合第一種關係的詩詞有122首,佔總數的56.2%。符合第二種關係的詩詞有82首,佔總數的37.8%。符合第三種關係的詩詞只有13首,只佔總數的6%。這個分析說明:中國現當代詩詞大部分屬於表達主觀思想感情的作品,而且它們大都是通過“觸景生情”或“借象抒情”的方式來實現。但在詩詞理論界,由於長期沒有引進純詩理論,致使詩詞中的“景”與“情”,“象”與“情”往往是分離的。其表現在:用很多詩句描寫景物,只有一兩句寫主觀;或用很多詩句寫主觀,只有一兩句包含景物。
下面用現代意象新理論來大致分析我國古今詩歌的性質:有人認為,我國宋代的詩歌大都屬於敘事議論類,而且有很好的形像,因此應歸屬意象詩歌。作者認為這種觀點太粗疏,因為它不合現代意象詩歌理論。宋代詩歌雖然大多屬於敘事議論之作,但它們在處理客觀與主觀的關係時會走極端,要麼只寫客觀,要麼只寫主觀,主客觀不能完全統一。下面以蘇軾的一首絕句為例說明之,這首詩是:“佛燈漸暗飢鼠出,山雨忽來修竹鳴。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知成此時情。”在這首詩中,上聯全寫客觀,下聯全寫主觀,主客觀不能完全統一。由此可以管窺宋代詩歌不能算作意象詩歌。我國在上世紀7、8十年代崛起的朦朧詩歌是意象詩歌,它是在吸取西方英美20世紀初創立的意象派詩歌的營養后升起的。西方意象派詩歌強調用客觀準確的意象代替主觀的情緒發泄,而意象的建立是通過直觀思維來實現的。但隨着後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統治中國詩壇,中國現代詩歌自上世紀90年代初就已經偏離了意象詩歌理論,這就說中國的新生代(或稱第三代)詩歌並非是意象詩歌。這是行家的觀點,這也是中國現代詩歌的現狀。那麼現當代中國的詩詞的現狀又是什麼呢?或者說,現當代中國的詩詞是否出現過意象之作品呢?這個回答從總體上看是否定的。
我們知道,現當代詩詞按照其題材可分成敘事、議論、寫物、寫景和抒情四大類。下面分別舉例說明之:在敘述、寫物和議論詩詞中,楊繩(1928年生於浙江)有《述懷》詩一首:“今歲居然六八翁,前塵猶記未朦朧。人人有本經難念,事事全憑勤后工。商賈或能成大款,詩詞原不屬雕蟲。老夫沒有錚錚骨,也不孔方尊為兄。”`這是一首敘事詩,在這首詩中,事件發生的時間和事物的出現都是非常有序的,而且沒有更多的物象。再看葉麗華(女,1975年生於湖北)之《思鄉》詩:“木落花零氣候寒,蛙聲疊起水隨歡。點燈待月扶欄久,正是紅螺夢已殘。”在這首敘事詩中,各種物象的安排是由時間作牽引的,第一聯點明作者“思鄉”發生的大時間是在秋冬節節,第二聯寫作者“思鄉”的具體時間在某日晚上。在過去的敘事詩中,物象一般都是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來安排,而且物象的運動都是單向的,所以它們不能是意象詩歌。再看方於榮(1927年生於安徽)之《隨感》詩:“我老身雖瘦,心如磐石堅。平生無愧疚,坦蕩度余年。”這是一首議論詩詞,但在這首詩中卻無一個物象,再看陳萬堂(1916年生於海南)之《詠月》詩,它是一首論事詩詞:“不分南北與西東,萬古青光一樣同。若使人心如此月,何愁世事不公平。”第一輛是記事,第二聯是議論。在這首詩中,只有第2、3兩句包含物象,其餘都不包含物象。所以它們也不能說是意象詩。再看丘金誠(1929年生於馬來西亞)之《梅贊》詩:“信風吹醉小山梅,地北天南次第開。非愛沽名爭早發,樂為人世報春來。”這是一首詠物詩,在這首詩中只有一個物象“信風”,所以他也不是意象詩歌。
最後談抒情詩,抒情有兩種方法:一是直接抒情,二是間接抒情。前者指不藉助外物直接抒發心中感情,後者抒情必須藉助外景或物象。應當肯定,中國幾千年的詩歌史,只存在意境詩歌,而不存在意象詩歌。中國唐朝的抒情詩歌大都屬於意境詩,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而中國現當代的抒情詩歌也大都屬於意境詩。對於後者可用例子說明,有一位叫徐繼榮的詩人寫有一首《春到山村》詩詞發表在2008年12月第四期《詩詞百家》雜誌上,現錄於後:“連天瑞靄化甘霖,萬水千山喜潤浸。沃野黃牛奮蹄樂,一犁膏雨一犁金。”這是一首寫春到山鄉的寫景抒情詩詞,在這首詩中,物象的空間關係是非常有序的。第一句寫天上之雲,第二句寫地上山水,第三句寫田野,第四句寫犁耕。整個詩詞的物象其排列順序是:第一聯從高處到低處,第二聯從遠處到近處。這樣的詩詞顯然是意境詩,因為讀者不僅從詩中看到了美麗的畫境,還看到了作者對山鄉的讚美之情。再看李金香(1945年生於河南)之《塞外歸鄉》詩:“朝辭迪化紫雲間,萬里中州即日還。兩眼金風關不住,飛蜓一氣下邙山。”這同樣詩一首寫景抒情詩,詩中的景物是按照時間的先後來排列的。即按照作者早上出發,一日之中所經過的時間把路上的景物串聯起來,因此景物的羅列也是有序的,所以它不是意象詩。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我國現當代詩詞的總現狀雖然有個別是意象詩,但從總體上看不是意象詩。
在現代生活中,隨着人們的生活節奏加快,人們在外出旅遊或觀光景物時,不一定會認真仔細地去欣賞大自然的美景,而是隨着人的大腦思緒飛快旋轉,人們也許從自然中只看到了一件物象,也許什麼也沒有看到,而只在心中留下了各種物象的毫無順序的模糊堆積。這是現代人生活的特殊性,它為詩人們創造意象之詩準備了先決條件。所謂現代意象詩詞應指當作者處在生活的自然物象之中時,他所看到的不是風景圖畫,而是一堆在時空排列上沒有順序可言的物象。這些雜亂無章的物象受人的情思控制,並為人們抒發表達內心世界起作用。正因此,意象詩詞不僅僅是現代人的生活反映,而且也是發生在現代詩詞文學中的新革命。作者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現代詩詞的寫作,而且正是運用現代意象理論進行詩詞創作,經過多年的創作實踐與理論提煉,今天把我的感想記錄下來,我甚感慶幸。
2013.9.27